錯遺居
我知道這標題費解,所以就先從這里說起。
想來真遙遠,都是20世紀80年代的事了。到南開報到后,便直奔宿舍而去。我找到寫有自己名字的房間,里面空無一人,于是挑了個上好的鋪位,倒頭便睡。后來美夢被一個女生喚醒,睡眼惺忪中才知道艷遇產生的原因是工作人員一不留神,把我安排到了女生宿舍!
返回新生接待處說明原因后,老師把我調到了10舍214室。
宿舍里已經有兩個人了,博士、碩士各一位。博士入伙的原因是博士生房間不夠用,先委屈一下來這里過渡過渡。碩士生老畢入伙的原因是與本科時的情敵分在一個宿舍,當年干過架,住在一起有嚴重的安全隱患。
第二天中午,一個豇豆身材黃豆牙齒,走路像蹦蹦豆般的小子晃了進來,不由分說抱起土豆狀的拳頭問各位老大好,算是報到。這便是后來被稱為老六的家伙了。
我們屋齊了,一共四個成員:數學博士生老王,簡稱博士;古典文學碩士生,諢號老畢;另外就是我和老六,都是學經濟的,但研究方向卻是嚴重的負相關。
幾天下來混熟了,文學碩士老畢提議為宿舍起個名字,因為要想“言順事成禮樂興”,必得先正名。于是,命名大會擇吉日召開,主持人當然是肚里長著竹子的老畢。博士首先發言說,因為房間號是214,所以建議叫Valentine,洋派,浪漫。碩士老畢立馬表示不屑:“什么呀,你們學理工的就是沒文化,這Valentine是女名,也表示情人節,洋派是洋派,就是缺爺們氣。”
老畢建議叫“有匪居”,說此語出自《詩經》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設想,四位君子列坐其次,一觴一飲,切磋琢磨,何其風雅!博士一聽就樂了:“這名字倒是風雅,不過別人會以為這是一土匪窩!”老六狂笑,震得床板吱吱有聲。
一通大笑之后,老六說:“叫錯誤與遺漏,簡稱錯遺居如何?”老六的解釋是:錯誤與遺漏是國際收支平衡表中的一個科目,借用到這兒能反映本宿舍各位英雄的出處,還兼有另類和非主流的意味。宿舍名字就這么定了下來。
多年后大家總結,從宏觀角度講,當年在這個宿舍的命名上,經濟學戰勝了文學。這也許是在中國,經濟學迅速超越文學,成為顯學的開始。
原生態火鍋
博士是四川人,數學所的,典型的南人北相,長得濃眉大眼紅臉膛,一派高大全形象,不過他的性格卻不怎么高大全:說話輕聲細語,走路小心翼翼。博士愛干凈,襪子天天洗,但通常情況下還沒晾干呢,就被我們征用,穿到球場上寵幸后又放生到他的臉盆內。他好像不識數,接著再洗,只是偶爾會笑著嘟囔一聲“格老子的”。
博士雖來自美食天府,但吃飯卻極能將就,有時就是一個生蘿卜兩個饅頭。他自稱喜食一切適宜于人類食用的東西,包括生的大蔥、冬瓜和茄子。有一天,博士用電爐把西瓜皮、葡萄干、大米、剩菜“煮起”,又加了半瓶朝天椒,獨食之際還大呼小叫:“真格老子的過癮!”
可能這就是原生態的火鍋吧。
雖然博士打小就是好學生,但并不妨礙他有一麻袋的糗事。據他自己坦白,中學時背《刻舟求劍》,這位好學生在老師的熱切期待中開背了:“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于水……墜到水里了,沒轍,楚人就在船上刻個記號。船到岸后,他便從記號處進到水里去撈。真笨!怎么可能找得到呢?”老師當場笑倒,學生笑背過氣的,不知凡幾。
校園詩人老畢
碩士生老畢是學文學史的,不用說肚里特有料,吹起牛來縱橫八荒,汪洋恣肆。
其實老畢并不姓畢,也沒有姓畢的姥爺,他這名字的來源,還有一典: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在貓兒組合凄厲的叫聲伴奏下,他打著侃老舍作品的旗號,繪聲繪色地講起了舊時的風月場所,內容之驚艷,聽得山里來的老六一口開水半天沒有咽下去。當講到妓院的領班,就是所謂“老鴇”時,這位文學碩士的發音是“老畢”。看來秀才認字讀半邊啊,博士笑得人仰馬翻,連說貼切貼切,你就叫老畢吧!從此“老畢”的昵稱不脛而走,他倒也樂于答應。
老畢乃旗人后代,長得方方正正,牛行虎視,粗聲大氣,常年單衣球鞋。不過,這個表面上粗粗拉拉的家伙卻常在宿舍里捧著詩書搖頭晃腦,低吟淺唱。
他對任何事物都有無盡的興趣,兼容并包后變成自己的素材,料多了,吹起牛來自然口吐蓮花,因此極招女生喜歡。但沒有幾個人知道,老畢的鐵肩詩心背后,居然有著一大堆令人發指之事。舉一小例,老畢當年嗜面食,且每次必得以蒜汁佐之。如果沒有,就弄來生蒜剝好,然后昂頭,干脆利落的弧圈拋蒜進嘴,咔咔地嚼碎了再低下頭來均勻地噴到面條上,嘖嘖數聲后才悠悠開吃,初次觀摩者大駭之余,往往能省二兩飯票。這家伙推崇泰戈爾,喜歡老舍、海明威、馬爾克斯,也研究過蘇俄大家以及他們的太太和太太的情人們,這頗使我等搞不清這將出爐的大師是哪門哪派。
老畢的女友當時已經在北京一機關上班了。不知她怎么那么多出差機會,隔三岔五來南開轉悠。她來了不但給老畢補充糧草,還外帶洗衣服,我等倒也樂得利益均沾。
老畢的粗獷自成一派,又是校園詩人,所以常惹得本校、外校的女生來“請教問題”。
有一次,老畢正在宿舍給某女生單獨答疑,忽“北京領導”蒞臨,人贓俱獲。老畢面不改色地對“領導”說:“介紹一下,這是海亮的女朋友,海亮去自習了還沒回來。”那女生居然還很配合。后來“北京領導”又來了,見面就夸我女朋友漂亮。我被夸得一頭霧水,在老畢的一番秋波后,會意地沒說什么。為此,老畢破費了三個小炒,半瓶二鍋頭,不過吃得最歡的卻是老六。
我們治老畢喝醉酒的事最是經典。那時,我們喝酒的規矩是:三人同時出拳,如兩人所伸指頭一樣,第三人就喝。博士說,可以這樣治老畢:每次伸指頭以前,我說一句話,這句話有幾個字我倆就同時伸幾個指頭,如“開始吧”就伸三個指頭,“向你學習”就伸四個指頭,以此類推。如果是超過五個字的,就隨便伸幾個指頭,算是給他一次機會,否則人家起義了,反倒無趣。當天晚上,老畢被灌得爛醉如泥,我倆把老畢抬到床上,博士還為他脫了鞋,拿毛巾擦了擦臉。次日老畢酒醒了,一口咬定是我把他灌醉的,因為“人家博士怎么可能陷害黨員”?
錯過大師
那幾年,陳省身先生定居南開,博士常有機會面見。有一次,博士還帶我們去聽先生的微分幾何公開課,雖是科普級的,但我等卻完全不得要領,好生慚愧。
當年也是范曾大師名動江湖的時候,他獨自捐贈大樓,創辦了東方藝術系。由于老畢提供的準確情報,我有幸觀摩了范曾現場作畫。相貌堂堂的范老師那時五十來歲,西服光鮮,皮鞋锃亮。在講了許多畫界趣聞后,范老師還談了西方的后現代派,對于其中一些怪異的作品,比如把一雙破球鞋放在一個考究的玻璃罩里,他說“第一次看挺吃驚,第二次自己也會創作了”,聽眾煞是開心。他還說,畫家其實不該當眾作畫,但今天例外。對著畫布凝神良久后,范老師果斷著墨,先眼睛后面部,再是衣紋手勢,一番疾徐有度的筆墨過后,酣暢淋漓的《老子出關圖》躍然紙上,觀者甚是開眼。
最讓我遺憾的是,我居然有眼不識泰山。一個周六的晚上,我一個人在宿舍枯坐,忽一老者叩門而入,說是要找小王。我掃了一眼,看到來者清瘦、平和,手里拎著一個頗有些年頭的黑皮包,一副學者模樣。我隨口說:“您坐著等會兒。”我就沒再搭理他。老者百無聊賴,從包里拿出書來看。良久,博士回來,先生校長叫個不停,我才知道這老者就是博士的導師,時任北師大校長的王梓坤先生!我學過王先生寫的課本,他是我的數學偶像,可當先生歷史性地與我對坐之時,我竟渾然不覺,憾事。
后來,博士也帶了博士,好像有時還被稱為數學家;老畢也成了博士,并留校熬成了博導;老六移民了,定居新西蘭。
多年后回南開,找到了曾經的“錯誤和遺漏”房間,站在門口想了好半天,我們終于沒有敲門。因為近鄉情怯,我們這群當年的猛人,卻不敢直面那份物是人非的凋零。老畢首先打破沉默,他說還記得當年大家創意的告別語,包括我寫的打油詩,老六寫的日語詩,老畢搬出的校歌“以鑄以陶,文質彬彬,巍巍我南開精神”,以及博士那臭臭長長的英文詩。
老畢還記得,當時老師臨時托管給我們的小孫子說,你們大人真麻煩,我們幼兒園的畢業留言比你們說的好懂:童年、老師、小伙伴,永記我心間。
信哉斯言,我們一直記得。
楊晴宇//摘自《大學生》2010年第1期,
侯海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