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每逢過年過節要說吉祥話的時候,我總是來一句“江山靜好,歲月無聲”。
我之所以堅持這句還不夠吉祥的吉祥話是因為中國還有1.5億左右的貧困人口。
西方的自由主義傳統一直不大明白平民百姓的愛國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因為自由主義總是傾向于把國家視為實現個人富裕的工具,先個人后國家,假如人民的個人福祉得不到滿足,國家再強大又有什么用呢?按照這樣的邏輯,無法在繁榮的局面中得到好處的基層百姓應該是最不愛國的,因為他們眼見國家實力不斷茁壯,自己的生活水準卻不進反退,這心理又怎平衡得過來呢?可事實往往不是如此,歷史上許多大國的政府都曾備受底層人民的擁戴,哪怕他們的生活再不堪,他們也愿意為自己的祖國付出代價,分享它的無上榮耀,以此作為他們尋回尊嚴的終極手段。也就是說,融入大我的崇高可以消弭個人生活上那微不足道的缺陷。
我們可以同情地理解這種尊嚴的追求,但是我們也有必要認識到,尊嚴不只是一種抽象的朦朧的價值,它還是完整的生活感受。當我鄭重地祈求“江山靜好,歲月無聲”,我想到的就是這么一種人人活得有尊嚴的平靜日子。每一個人在仰望大我、拔高自己的精神情操之余,還能有最具體最細瑣的安穩環境。大家不只愛國,不只是為祖國而驕傲,而且還能感到自己的生活也十分可愛,做人做得抬頭挺胸不卑不亢。
比如說,一個清潔工人,他每天在街上打掃,路人不會瞧他不起。如果他一不小心剮花了一部名車,車主不會惡狠狠地說:“好大的狗膽,你知道我是誰嗎?”因為在一個人人都受到尊重的社會里面,“你知道我是誰嗎”這句話不會有太大的意義。
他的收入低微,但生活還能勉強維持,一日三餐不成問題。樓價雖高,可夫婦倆胼手胝足,加上政府優待,總算還能住得上一間很基本的房子。如果他有孩子,他不用為學費負債,因為國家有真正的義務教育;要是孩子懂事,奮發學習,說不定將來還能考上一所重點大學呢。年紀大了,難免身體不好,可是公立醫院不會棄他于不顧。出門旅行或許是奢望了,沒關系,市郊的公園野餐也不錯,而且不收門票。那里沒有湖光山色,可幸空氣尚算清新。
這家人是不富足,不過他們的日子過得不慌。吃得儉樸廉價不表示食物不安全,常喝白水但水源無害,住得簡單但不會有人上門逼他搬家。他們不是舍己為人的英雄之家,但不怕路見不平偶爾行善,因為這個社會沒有太多人想要利用別人的善心,更不可能出現所謂的“釣魚執法”。
對未來他們有夢想,但又不敢想得太遠;國家大事他們不是不關心,只是關心不了那么多。可是他們知道,政府愿意聽他們說話。
又想起一個故事,是聽一個朋友說的一位出租車司機的故事。他說那位司機從沿途不斷的收費站開始罵起,最后數到公費開銷的浪費與貪官派人截下上告民眾的可惡,這社會幾乎沒有一件事能令他滿意,自己則處處受到不公的待遇。但奇怪的是,話鋒一轉,他居然盼望政府早日武力解決臺灣問題,還說要是美國介入,就要迎頭痛擊,讓他們知道誰才是世界第一強國。
為什么這位出租車司機的邏輯會這么奇怪,前后說的好像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假如他只是想過一種有尊嚴的生活,希望社會比較符合他的期望,我還是寧愿有朝一日,他能走上一條不張揚不顯赫,但是平靜安然的小路。
余明理//摘自2010年1月14日《南方周末》,
周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