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妝

一

看紫桑對著鏡子開始細致地化妝。楚良才放下心來。他走到她身后，討好般地說，紫桑，最喜歡看你化妝。真奇怪，每次你化完妝，立刻成了另外一個人。看上去，那么……那么精致又高雅。

紫桑頭也不回，不化妝的時候，也不過姿色尋常吧?

不，不!楚良趕快否認，只是，漂亮的不一樣。

紫桑把睫毛膏仔細打好，對著鏡子抿抿唇，收拾利落，回過頭來，平靜地看著楚良，但是，不化妝的那個，才是真的我。

楚良愣了一下。終究也來不及細細分辨紫桑是否話中有話，看看時間已不早，便牽她的手出了門。

等出租車的時候，楚良說，這筆生意談成，以后你就再也不用等出租車了。

紫桑扭頭問，下筆生意談成呢?

楚良即刻答，大房子、珠寶首飾……紫桑，我會給你一個豪華的、配得上你的婚禮。

紫桑笑笑，沒有再答話。剛好有車來，楚良伸手攔了車。

二

楚良在公司跑業務，見客戶談生意原本都是自己的事，卻習慣拉上紫桑。3年前。他在公司試用期，去見客戶，心里戰戰兢兢。連穿什么衣服都沒底。打電話給紫桑，慌張得不行，央求紫桑陪他一同去。說，冒充同事。

紫桑猶豫半天，終究是心疼他，答應下來。沒辦法，她愛楚良。

楚良和紫桑，雖算不上青梅竹馬，卻是從高中就偷偷相互疼惜了。那種疼惜，多少有點同病相憐的味道。縣城里的重點中學，他們分在一個班，整個秋天，楚良沒有見過紫桑的第三件衣服，只是兩件素色的換來換去，可見家境不好。這個漂亮安靜的女孩，在貧窮的生活里不卑不亢。努力上進。

楚良的家境更差，幾乎連飯都吃不飽。為此存了自卑，一心要在成績上占上風，必然是每天去教室最早、離開最晚的那一個。因為生活拮據，每次去食堂，他總是很晚，買一點簡單食物果腹，不想被其他同學看見。

但是有幾次，很晚過去，楚良卻在食堂碰見紫桑。干凈的飯盒里，有時只有兩個小小的饅頭，讓他心疼。這時候相遇的緣由，彼此心知，對視片刻，卻都不說話，各自吃飯。

終于有一次，楚良心里不忍，省了早飯和午飯，晚飯時要了份價格略高的菜遞到紫桑面前。低頭吃飯的紫桑有些慌亂，抬起頭，小聲拒絕。

楚良不說話，把菜撥到她碗里。紫桑脫口說，你自己吃，你是男孩。還長個子呢!

后來，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分吃了那份菜。未了，紫桑看著楚良，小聲但堅定地說，楚良，不怕，以后會好的。

不怕。從那時候起，楚良忽然就真的不再害怕，學習更加努力。心里有了盼頭一樣。

高中畢業，楚良和紫桑雙雙考上大學，雖不在同一個學校，但選擇了同一個城市，這是他們青春時的愛情約定。

三

那是楚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雖然生活依然貧瘠，可是他有紫桑。這個出落得越發生動精致的女孩子，大學四年的時間，始終以愛情的姿勢陪伴著楚良。曾經一度，楚良心里擔憂：紫桑那么漂亮，不乏有錢的男孩子追逐，他曾親眼看到有人給紫桑送花。

但紫桑心里，只有楚良。課余的時間，紫桑在快餐店打工，賺到的錢，用來補貼兩個人的生活。20歲的生日，楚良送她的是一只一元錢的棉花糖，她依然知足而快樂。

楚良一邊努力讀書。一邊暗下決心。日后定然不讓這個女子跟著他受任何生活的委屈。也是那時候，楚良決定留在北京，他覺得紫桑這樣的女子，應該在這樣的都市擁有幸福生活。

臨近畢業的時候，楚良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紫桑。好半天，紫桑無語，然后慢慢說。其實，我倒是想回我們的家鄉，或者一起去西部，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平靜地生活，不好嗎?

可是我要在這里給你安一個家，紫桑，支持我。他握緊她的手。

終于，紫桑點了點頭，我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子，家，不過是有你有我有愛的地方，無須要求太高。

一句話，楚良幾乎落淚。

紫桑用打工積蓄的一點錢不動聲色地租了房子，給楚良買了套應聘時穿的西裝。在他去為工作奔波的時候，紫桑先找了工作安定下來，是在一家商場的策劃部。

隨后，楚良找到工作，在一家貿易公司的業務部，是家很大的公司。楚良雄心勃勃，不料第一次獨自處理一項業務時，竟然打怵了。無奈，他才讓紫桑陪伴。

只是紫桑再次出現的時候，楚良還是忍不住愣了半天。從來沒見紫桑這樣精致地化妝。穿淺灰色套裝、細高跟鞋子，拎黑色手袋。每一步走出的都是優雅和從容。眉目里，透出楚良以前不曾發覺的大氣和美麗。

這些年，紫桑漸漸褪去年少的羞澀，在不卑不亢的個性里成長起來，酒店包間的富麗堂皇中，她的目光依然清凈而從容。

紫桑，你好美。楚良喃喃一句。忍不住，他過去輕輕親吻紫桑的面頰。心里有異樣的喜悅，這個美麗的女子，是他的。

客戶來得稍晚，是個年近五甸的廣州男人。楚良做自我介紹，男人已把目光投向紫桑，再也移不開。

紫桑笑。落落大方地打招呼，并不隱瞞身份。男人略略尷尬，轉頭說，楚先生的女朋友好漂亮，天生麗質……男人找了所有能想出的美麗辭藻來贊美紫桑。

楚良倒有些意外，原本，他以為紫桑會扮作他同事的身份，沒想到她這樣直接。但這并不影響紫桑微笑著陪伴楚良，一點點激發他的自信，適時說出自己的意向。

男人的心思似只在紫桑身上，總是找了話題和她說話。紫桑先是禮貌回應，漸漸看出端倪，于是一句一句將楚良的意圖重復表達。那微笑，那言語，聽似不動聲色，卻又存著幾分鋒利。

男人終于接招，卻招招都有輸的意圖。

楚良順利簽了單，等到男人一邊贊著紫桑的漂亮能干一邊離開時，楚良忍不住一把抱起紫桑轉了幾個圈，嘴里絮叨著，晚上好好慶祝一下。你想吃什么都行。紫桑，我會有錢的!他完全忘記這一場交鋒的勝利，功在紫桑。他感慨地說，紫桑，你是我的貴人。

紫桑微笑。然后話鋒一轉，楚良，前途不過是這樣的路子。你也看明白了，日后，說不定就厭煩。

楚良連聲否定，你放心，我會加倍努力。

紫桑不再說話，起身去洗手間卸了妝。回來說了一句，真不喜歡化妝，妝在臉上。人好像都假了呢。

楚良只是笑，完全沉浸在初戰告捷的喜悅里。

四

楚良順利過了試用期。有了第一筆存款，數目不大。但已經讓他開心不已。他盤算著這樣下去，多久可以交夠一套房子的首付。

他漸漸忙碌起來，頻頻有業務，經常出差。那小小的房子里，有時只留了紫桑一個人。因為心里有歉意，楚良開始學著給紫桑買禮物。但每次，并不見她有驚喜。倒是偶爾說一句，其實窮日子，我過得了，反倒這樣的生活，我不踏實。

而楚良，已經開始在這條路上漸漸癡迷，更覺是為紫桑日后的富裕生活加倍努力。只是，有時候談生意，他依然讓紫桑幫著應應場合。

楚良已經漸漸懂得生意場上的一些門道，摸透那些男人無聊的心思——很多時候他們并不真的想做什么，不過是需要一個漂亮聰慧的女子調節氣氛，然后順水推舟。相比來說。男人愿意輸給女人。

為此，楚良買了成套的高檔化妝品給紫桑。但每次，紫桑都是拒絕的，眉頭輕輕皺起來，楚良，我不喜歡，不喜歡化妝，也不喜歡應酬。不去好不好?

楚良便好言相哄，不過是吃頓飯，再說，女為悅己者容，我喜歡看你化妝后的樣子。然后，他便會去幫她拿化妝包，把粉底、口紅遞到她手里。最終，紫桑妥協，但會說一句，最后一次了。

楚良也答應，最后一次。他心里并不確定，到底哪次是最后一次，他漸漸離不開上了妝的紫桑在他身邊的樣子，或者說，有些時候的氛圍離不開。

這一次，也是求了紫桑許久。楚良心里何等迫切，知道這筆生意帶來的利潤如何豐厚。這個客戶。是他當初第一次見的那個廣州男人，來之前在電話里說，楚先生，不知道這次見面，你的女朋友是否愿意賞光?

楚良心里明白對方的意圖，他只猶豫了一下，便笑著回答，我們會一起等候您。

但這次楚良對紫桑的央求，確是費了周折的，不管說什么紫桑都搖頭。最后，楚良傾訴，紫桑，你了解像我們這種窮人家出來的孩子承受的生活艱難和委屈。我太想改變這一切，我不能讓你跟著我延續那種生活。那會讓我在自卑中永遠走不出來!

紫桑終于開口，富有，真的可以讓你自信，讓你快樂?

我只是想讓你過富有的生活。楚良認真地回答，那樣我才快樂。

紫桑不再說話，拿過化妝袋，坐在鏡前。

五

廣州男人半真半假地問楚良，我能否坐在紫桑小姐旁邊?楚良看向紫桑，紫桑微微一笑。似是許可。楚良放松下來，笑著說，自然。

男人真的換到紫桑旁邊，探過頭，紫桑小姐，很高興又見到你。

紫桑的笑，大方自然，滴水不露。

男人又說，我就喜歡你這樣不卑不亢的大氣女子，利益面前也不失以矜持。然后他隨意地，握了一下紫桑的手。

這樣的小動作，楚良收在眼底。心里一緊。趕緊別過頭去，心卻砰砰跳，生怕紫桑讓客戶下不來臺。

好在，紫桑什么都沒有做。楚良再偷眼看她的時候，她正拿了紙巾很自然地擦手，觸到楚良的目光，一笑，然后放下紙巾沖著男人端起了酒杯。謝謝你一直關照楚良。紫桑說完，把那杯酒一飲而盡。

男人嘖嘖贊嘆，有紫桑小姐如此鼎立相助，楚先生前途無量。

楚良口中客氣著，也端起了杯子。

單子簽得利索，只是那天晚上，紫桑竟然一杯一杯喝多了，眼神一點一點凌亂起來。楚良握著單子，計算著不菲的利潤，心里卻莫名慌張。半擁半抱紫桑出門。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不委屈紫桑。

回到住處，紫桑昏昏沉沉倒在床上，忽然手在半空揮了一下，說了兩個字。卸妝。

起初楚良沒聽清。后來琢磨過來。不由笑了，女人的思維確是奇妙，都醉成這樣，還曉得自己是化了妝的。他拿了熱毛巾仔細擦拭紫桑的臉，還原到清白潔凈。然后他也覺得累了。在紫桑身邊躺下來。想著明天就周末了，可以帶紫桑去車行看看。買一輛白色的小巧的日本車，適合紫桑這樣的女子。

這樣想著，楚良握住紫桑軟軟的手掌，慢慢睡著了。

六

楚良醒來，下意識地伸出手，手里卻空空蕩蕩。轉過頭，窗口透進的陽光刺到了眼睛，他竟然睡了那么久，紫桑應該早就起床了。

他起身找紫桑，四下都不見，愣了半天，忽然心里慌張起來——門后的行李箱不在了。他慌忙拉衣柜，紫桑喜歡的幾件衣服也不在了。摸出手機打電話，紫桑的電話關機。

楚良懵了，好半天，才看到床頭柜上有紫桑留下的信。

“楚良，當初因為愛你。我終究放棄自己的愿望，跟著你的腳步走，因為舍不得讓你孤軍奮戰。但愛是有底線的，當一個男人把手搭在我的手上而你視而不見的時候，你就把我的底線毀掉了。我看到我的愛情臟了，所以我走了。不用找我，因為有些東西是找不回來的。還有，謝謝你昨晚幫我卸了妝。我不喜歡化妝，因為化妝是對美麗的苛刻，就像欲望是對愛情的苛刻。楚良，你的欲望，已經太多。”

信旁邊，扔著楚良當初買的化妝包，半開的包口散出斷裂的口紅、用舊的粉底、沾了污漬的睫毛液……像一張殘掉的妝容，凌亂不堪。

那天，楚良用了很長時間在博客上寫了這樣一段話：“一個女子，從不嫌棄我的貧窮，也從不在意我的富貴，她只是想要一份干干凈凈的愛情。可是，我把自己的愛情弄丟了，我把這世上最愛我的女子弄丟了。”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刺。楚良看到。自己已經遍體鱗傷。

編輯 彩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