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版《人證》

日本電影《人證》中，女主人公八杉恭子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譽、地位，而將不遠萬里前來尋親的親生兒子焦尼殺害。在上海，也有一個母親，千方百計躲避兒子的尋覓，只為了保全另一個家，另一個孩子。

8月10日，是林楓19歲的生日，但他沒有等來母親。短短5個月，他就經歷了人生的大喜與大悲。突然之間，他得知，“去世多年”的母親還活著。他試圖跟母親取得聯系，但母親卻避而不見。

林楓困惑、迷茫，“媽媽為什么不愿見我，”

媽媽還活著

2009年3月17日，這一天改變了林楓未來的生活。偶然間，他從姨婆口中得知媽媽還活著，在上海。他蒙了，腦中一片空白。

俗話說“寧死當官的爹，不死討飯的娘”，從小，林楓就嘗夠了沒媽的苦。在他很小的時候，奶奶就告訴他，母親早逝了。后來，父親再婚，他便跟著奶奶生活。上幼兒園時，每次家長會，其他小朋友都是父母去，只有他，是奶奶去。而小朋友罵他是孤兒、野種，向他吐口水時，他只能躲在墻角哭泣。每次奶奶找到他，總是和他抱頭痛哭。

六歲時，他被奶奶從浙江平陽送到重慶武隆的舅公家。從此，林楓過上了寄人籬下的生活。他因為被同學懷疑偷了錢，而被同學暴打過；也被老師關過黑屋，站過一人多高的凳子；還被暗戀者的姐姐警告“像你這樣的人不配喜歡我妹妹”……

沒有人比他理解“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的含義。在壓抑、孤獨中長大的他有些叛逆、冷漠，以至初中未畢業，就輟學而迷上了網絡游戲。

母親還活著的消息對林楓來說無異于晴空霹靂。“我當時反復地問‘真的嗎’?”沒人搭腔，現場一片死寂。半晌，奶奶才沉重地點了點頭。林楓的頭搖得像波浪鼓，說：“為什么你們要一直欺騙我?”委屈、歡喜、怨恨、激動，讓他百感交集。

那一天他趴在桌上哭了很久。哭完，他來到長江邊。每當他不開心、受了委屈，都喜歡到長江邊，看著緩緩東流的江水，就能平靜下來。陽光打在江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強光，他不得不用手去遮擋眼睛。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江水的末端，他的媽媽竟然一直生活在那里，而他都毫不知情。現在，他覺得長江更親切了，他的心，就在江面上跳躍，似要奔向遠方。

19年，兩個電話和58封郵件

第一次，他聽到了媽媽的聲音。

4月27日上午，林楓的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一個區號021的來電，“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媽媽的電話。”他顫抖著按下接聽鍵，“是雄雄嗎?我是媽媽。”是媽媽!跟想象中一樣溫柔和藹的聲音，還叫著自己的小名……林楓內心無比激動。但電話兩端，兩人都沒吱聲，似乎都不知該說什么。

沉默半晌，才傳來媽媽有些哽咽的聲音，“雄雄，你過得好嗎?媽媽每一天都在想你……”這對十幾年未見的母子在電話里放聲痛哭。哭完，林楓覺得很暢快，從此，他不再是沒媽的孩子了。但是媽媽末了的一句話瞬間把他打到谷底：“我是在外面公用電話亭打的電話，你以后有事，先跟舅舅聯系，或者給我發郵件吧。”

林楓氣憤地掛斷電話，獨自來到江邊。天很冷，還下著雨。林楓任由雨水淋濕自己的頭發、衣服，像個故意和大人賭氣的孩子。然而，卻沒有人因為他的自虐心疼，他的媽媽，一邊說想念他，一邊卻又說不能見他，甚至連個私人電話都不能給他。

這通電話，來之不易。林楓三歲的時候，媽媽便和爸爸離婚了，嫁到上海。奶奶和親戚們怨恨她，不想林楓跟她有任何聯系，便聲稱她去世了。爸爸唯一的線索，是她離開時留下的電話號碼。他把這個號碼給了林楓，但卻沒能打通。覺得愧對兒子的父親一心想滿足兒子找媽媽的心愿，輾轉找到了張曉春(林楓母親的弟弟)的電話號碼。林楓哀求了舅舅好幾次，才與媽媽通上電話。

“19年，只等到兩個電話和58封冰冷的郵件。”林楓話里透著他的脆弱、無助、埋怨、不甘。其實，他從未想過要破壞媽媽現有的幸福，“我只是希望自己19歲生日那天，媽媽能在身邊，哪怕是一秒。”然而，這小小的愿望，對他竟成了奢望。

林楓雖然怨恨母親，但更多的卻是想念。于是，他給媽媽寫了一封郵件：我現在已經長大了，完全脫離任何人的管教和束縛，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盡管那不成熟。但關于母親，始終是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只是偶爾會伴隨其他東西一起讓我悲傷，讓我沉默……

很快，林楓收到母親的郵件：我和先生是初婚，雖然知道你的事，但與家中老人一起生活，老人不知道此事，老人是上海本地人思想是封建的，恐造成家庭矛盾，條件成熟我們會相見，希望你能理解我。互聯網方便，快捷經濟，先E—HAIL聯系。

那一刻，林楓有砸掉電腦的沖動。

照片里的媽媽

林楓“見”過媽媽。

3年前，他在父親的電腦里看到媽媽的一張照片。他偷偷用u盤拷下來，到相館里洗成照片，一直珍放在錢包里。每次受委屈，或是想媽媽了，他就抱著“媽媽”而眠，因為他覺得踏實。

但在知道媽媽還活著之前，媽媽僅僅是照片里的一個形象和心里的一點溫情。如今，他特別想看看真實的媽媽。

他對母親的唯一記憶，是兩歲生日時，“媽媽牽著我的手，帶我到一個高級餐館里和一個看起來很體面的男人一起吃的一頓飯。”林楓向記者講述這段記憶，幾次哽咽不已，但眼里卻透著對母親深深的眷念。

他一次又一次地給母親發郵件，希望她能見他。剛開始，母親還會很快回復郵件，但后來，竟十來天都不回了。林楓急得快瘋了，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撥打舅舅的電話。

剛開始，舅舅每次都接電話，但次數多了，就不耐煩，“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呢?”第一次，林楓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廂情愿，“也許，她后悔生下我。或者我偏激的行為，讓他們誤會我會打亂他們平靜的生活吧。”

盡管意識到母親在躲避自己，但林楓還是忍不住想去找她。他不斷給舅舅發短信。10封短信發出去了，還是沒有回音。終于，在第23封短信發出后，他收到母親的郵件：我這里條件不成熟，無法安置你。你剛找到我，相信你不愿意再看到我失去家庭。似有苦衷的話，讓林楓徹底崩潰了。

林楓反復地問記者：“人人都說母愛大過天，可我的母親怎么就如此絕情呢?我想不通啊!”他摘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揉了揉眼睛，記者企圖在他的眼眶里尋找到一星半點兒的淚跡，然而，沒有。他疲憊的眼中盡是冷漠，還有一種對整個世界的懷疑。

一個人的生日歌

連自己的親媽都不見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林楓跑到廚房，拿起菜刀準備割自己的手腕。但菜刀剛放到手腕上，林楓就害怕了，“我怕痛。”林楓苦笑著說。

于是，林楓在178論壇里發了一個帖子，問大家怎樣靜脈注射可以讓死不痛。“現在想想，有些好笑。”林楓一臉無奈地告訴記者。而在當時，內心到了怎樣凄苦的境地，才讓這個19歲的少年想到了死這么可怕的字眼?

這封死亡帖，引起了網友的關注，他們紛紛勸說林楓，讓他珍重生命。林楓感受到了一絲溫情。6月初，林楓到了西安，在一個網友家呆了一個星期。然而，真正打消他自殺念頭的，卻是“我是那個論壇的老大啊，真自殺的話會很丟臉”。

自殺的念頭消了，和母親哪怕見一面的念頭卻沒法斷絕。也許，媽媽真的有苦衷，畢竟她現在有一個幸福的家，“這樣想我會好受些”。林楓像《人證》里的焦尼一樣，懷著對母親的向往與眷念，想方設法尋找母親，面對的卻是一堵無形的墻。提起這事，林楓的奶奶便怨恨不已，“她過去做的事就不說了，現在孩子只是想見一見她。”如今，她已年近七旬，當記者看到她時，她佝僂著背，坐在電腦前。歲月無情地在她身上投下各種印記，“我剛把房子賣了，投資了一家家政公司。我得為孫兒存點錢啊，要不我走了，他該怎么辦?”

記者撥通了林楓舅舅的電話，但始終無人應答。隨后，又給他母親發了一封郵件。但直到截稿，也不見其回復。反倒是林楓的父親直爽些，“我是對孩子關心不夠，但我對他是‘放養’。”半晌，他又說道：“也許，孩子他媽覺得我們現在找她，會有什么企圖。其實，過了十幾年了，還有什么放不下呢?如果你方便，幫我向孩子他媽溝通一下，孩子很想見她。”

“爸媽都有一個幸福的家，只有我是孤單一人。”林楓搖搖頭，嘆息道。他憔悴的臉上滿是落寞。也許，從小到大，只有他的幸福，無人顧及。

8月10日，林楓還是一個人度過了19歲生日。他獨自去買了一個生日蛋糕，來到長江邊。他知道，江的盡頭，就是媽媽住的地方。他用泥沙捏了一個媽媽，還捏了一個爸爸。三個人圍坐在江邊，但只有林楓唱著生日歌，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