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分析了奧尼爾《瓊斯皇》中的主人公瓊斯皇內心對自己身份歸屬的掙扎。作為一個美國黑人,一方面瓊斯皇無法摒棄對自己黑人歷史文化的繼承,另一方面他視成功的白人為偶像,深信白種人的優越。盡管自己是黑人,但在行為上儼然是一個白人。當逃到森林里,瓊斯皇先后出現了六個幻象,每個幻象都是其對內心身份歸屬掙扎的外在化。他的森林之行實際上成為其對身份的追尋之旅。
關鍵詞: 瓊斯皇 身份 幻象
1.引言
二十世紀見證了人類生活的巨大改變。一方面,科技的發展使得人類征服自然的力量迅速增強。另一方面,兩次世界大戰將人類再次帶回到原始的殘酷殺戮之中。這種改變,不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都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人類對世界和道德的傳統認識。人們開始懷疑自己解釋宇宙的能力,重新審視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同時,長期以來所持有的社會最終將走向和平寧靜的信仰受到了沖擊。極不情愿地,人們逐漸認識到自己的孤獨,有意識無意識地開始尋找自我。因此,對個人身份的追尋成為現代戲劇的一個重要主題。
《瓊斯皇》便屬于這類劇作。主人公布魯斯特·瓊斯是一個非裔美國人。在美國殺人后,他逃獄來到西印度群島的一個島國上。在一個叫亨利·史密瑟斯的狡詐卑瑣的白人的幫助下,瓊斯成功地利用當地黑人島民的迷信愚昧,當上了島國的皇帝,并宣稱只有銀子彈才可以傷害到他。島民不堪瓊斯皇的暴虐和搜刮,最終群起反抗。在黑人島民的追捕下,瓊斯皇逃離宮殿,進入森林。在那里,恐懼感使他產生幻覺,精神分裂,精疲力竭,最后被
追捕者的銀子彈打死。
瓊斯皇的最后一夜,出現了六個幻象,每一個幻象都是其過去的罪惡和慘痛經歷的再現。瓊斯皇在這一個個幻象中尋找自我身份。森林一夜是瓊斯皇的死亡之夜,同時也是其內心抗爭,尋找自我之夜。
2.奧尼爾與《瓊斯皇》
二十世紀前葉,黑人作為一種藝術形象廣泛出現在文學作品中,甚至一度成為一種熱潮。人們開始厭倦工業化所帶來的商品化和標準化,而開始漸漸懷念簡單、非機械化的生活方式。黑人正是代表了這么一種形象。一些文學家認為非裔美國人是自然未被寵壞的孩子,是高貴的原始,是無憂無慮、自在的存在。許多作家也意識到黑人具有與白人不同的性情。于是,一些白人作家便用黑人形象來反對工業化美國的刻板無味和庸俗化。盡管作家將黑人形象推向一個較高的地位,但在現實生活中,美國黑人卻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他們被社會仇視、被疏遠。
在尤金·奧尼爾的作品中,美國黑人常處在一種從屬的地位。“他們懷有怨恨和恐懼,這些使得他們多疑而又可憐”(Manheim 149)。一方面,他們無法摒棄種族、歷史在身上的烙印,另一方面,他們人格身份的形成卻是以白人作為榜樣。這種矛盾分歧使得他們游離于兩種文化間,而不歸屬于任何一種?!董偹够省繁闶呛谌俗穼ぷ晕疑矸莸膭∽鳌K孟笳鞯氖址▽⒚绹顬榧怃J的問題——黑人問題,以一種心理分析的方法呈現了出來。
為了將瓊斯的心路歷程外在化,奧尼爾運用了表現主義的手法。在奧尼爾的劇作中,表現主義不再是簡單地增強舞臺的逼真性。其藝術性在于將隱藏于表面下的現實揭露出來。劉洊波曾在“論《瓊斯皇》的象征手法”中討論了表現主義在揭示瓊斯內心活動,挖掘其內心體驗和復雜心理的作用。他指出,在《瓊斯皇》一劇中,奧尼爾的興趣沒有在所描述的具體事物和具體人物上,而是在這些事物所反映出來的人的精神世界。鼓聲象征了瓊斯的恐懼,服飾的改變反映了瓊斯心理的不同階段。每一個幻象揭示了他不為人知的內心秘密。
3.瓊斯皇內心的分裂
《瓊斯皇》共分為八場。第一場和最后一場主要運用傳統的表現手法。在第二場到第七場中,作者運用表現主義,反映了主人公復雜的內心活動。一方面,他模仿白人,視白人為偶像。另一方面,作為非洲黑人的后代,他無法擺脫掉他的民族無意識。性格中的這種矛盾,使得瓊斯皇對身份的自我審視痛苦而又絕望。
在第一場中,瓊斯的服飾便顯出了他與其他黑人的不同。
他是個身材高大、威武雄壯的純黑人血統的中年男子,有著典型的黑人面容。然而他面部表現出一種不同凡響的氣質:堅強的意志,剛毅,自信,使人見了肅然起敬。他的眼睛敏銳、機警,炯炯有神。他舉止機敏,多疑,難以捉摸。他上身穿著淡藍色的制服,銅紐扣閃閃發光,肩上佩著沉重的金質肩章,領口、袖口等處都鑲了金邊,下身穿著鮮紅的褲子,褲腳上嵌著淡藍色的線條,腳穿漆皮束帶長靴,掛著銅踢馬刺,腰上掛著把長柄手槍,槍柄上鑲了寶石,手槍裝在皮套里。
相貌上,瓊斯是個十足的黑人,可他在著裝上刻意顯示出與黑人的不同。當地黑人婦女穿的是印花粗布衣,赤著腳,大紅印花手巾包著頭發。
再看白人史密瑟斯的著裝,也與當地黑人截然不同。他穿著身破舊齷齪的白卡其騎馬裝,綁著裹腿,靴子上掛著踢馬刺,還戴了一頂白色軟木遮陽帽,子彈帶和自動手槍掛在腰上。
從衣著上,可以發現瓊斯的衣著似乎是介于白人和黑人之間。制服、金質肩章、長靴,這些都是西式風格。鮮艷的藍、金、紅,這些色彩又拉近了他與黑人的距離。
而在瓊斯的宮殿里,白色到處都是。瓊斯皇宮的朝見大殿——一個寬敞、高大的房間,墻壁潔白,一無飾物,地面用白瓷磚砌成。大殿后面左側有一寬大的拱門,連著由白圓柱支撐的門廊。白瓷磚、拱門和白圓柱門廊,這些都不是西印度群島土著人傳統的建筑特征,而瓊斯皇宮殿的這種風格暗示了他對西方文化的強烈皈依感。白人是西方世界的統治階級,瓊斯皇對自己在美國所接受到的所謂白人文明更是津津樂道,把上等白人的話奉若圭臬。
你當的是小偷,我當的是大偷。小偷遲早要坐牢,大偷可以做上皇帝,死后還被送到名人殿。我在火車上做了十年工,聽白種人講話,懂了這一個道理。我一有機會運用這個道理,兩年之內就登上了皇帝的寶座。
瓊斯皇視白人為自己的榜樣,更把當地的黑人同胞稱為“黑奴”,對自己的同胞鄙夷嘲笑。從這種意義上說,瓊斯皇已不再是一個純粹的黑人,而是一個被漂白的黑人。
正當瓊斯皇全心全意向白人世界撲去的時候,白人世界并沒有接納他。從第一場中,我們知道瓊斯皇所在的島是一個受白人軍隊控制,尚無自決權的地方。白人在這個島上是有特權的。當白人史密瑟斯知道當地土著人將要反抗,推翻瓊斯皇的時候,如果他愿意,他是可以利用他的白人身份幫助瓊斯皇的。但是相反,他迫切地希望瓊斯皇倒霉。后來,他甚至加入到了討伐瓊斯皇的隊伍之中。
孤立無助的瓊斯逃到叢林中。在林中,他先后出現了六個幻象。每個好像都是他過去人生經歷或種族記憶的回放。第二場中,瓊斯逃出皇宮,來到森林邊緣以及后來逃進森林后,由于恐懼,眼前出現了“小恐懼們”。第三場、第四場,瓊斯先后遇到了他所殺死的杰夫、獄卒的鬼魂。第五場開始,“奴隸拍賣市場”以及“船艙中的黑奴”的幻象逐步出現。這表明瓊斯皇已倒回到種族無意識里,其精神危機也進一步加劇。雖然他努力使自己的衣著、言行白人化,但“黑人情結”已經在他的潛意識里根深蒂固。長期受白人的壓榨和剝削,黑人從非洲被販賣到美洲,像牲口一樣被人買賣的歷史,深深印在所有美洲黑人的心底。作為非洲黑人的后代,他的這種黑人情結仍是非常明顯的。
在瓊斯皇的逃亡之路上,始終伴隨著有節奏的鼓聲。在第一場中,史密瑟斯告知瓊斯皇當地黑人正敲戰鼓,跳戰舞,準備追伐他。鼓聲低沉、顫抖。開始時鼓聲如正常的脈搏——每分鐘七十二次——而后逐漸加快,直到幕落。瓊斯皇一聽到鼓聲,便大吃一驚,臉上顯出恐懼的神色。隨著瓊斯皇的逃亡,鼓聲越來越急,進一步加劇了瓊斯皇的恐懼和不安。
聽到鼓聲,大吃一驚。聽著,有一陣他面部出現了一種奇特的恐懼神色。(第一場)
疲憊地坐著,聽著有節奏的咚咚鼓聲。他口里大聲咕噥著,以掩飾他愈來愈不安的情緒。(第二場)
遠處的鼓聲明顯地比以前更響,更快。瓊斯已感到這一點——他吃驚,回頭望著。(第三場)
稍停,聽著遠方不斷的咚咚鼓聲。(第四場)
臺上一片黑暗、寂靜,只能聽到瓊斯沖出去時恐懼的叫聲和更快更響的鼓聲。(第五場)
鼓聲帶著勝利在望的節奏,敲得更響更快了。(第六場)
巫醫不聲不響,昂首闊步地走到瓊斯和祭臺之間的空地上。接著,他在地上一頓腳就又跳又唱起來。似乎是響應他的召喚一樣,咚咚的鼓聲變得激烈、歡躍,使天空回蕩著有節奏的隆隆聲。瓊斯昂起頭,挺起身,立成半跪半蹲的姿勢。他被這新的神奇現象迷住了,呆伏在那里,一動不動。(第七場)
當地黑人認為擊鼓具有神奇的力量,可以幫助他們捉住瓊斯皇。這種迷信對當地黑人和瓊斯皇都有效,可白人史密瑟斯不相信這一套。在最后一場中,史密瑟斯對當地黑人首領抱怨:“敲什么屁鼓啊,念什么蠢咒啊,浪費了一整夜的時間!你們這幫子蠢貨,真天曉得!”擊鼓是非洲文化的象征。不論瓊斯皇如何外在地漂白自己,都無法擺脫自己民族傳統文化的烙印。
在第七場,瓊斯皇出現了自己被巫醫獻給鱷魚當祭品的幻象。巫醫在非洲大陸的土著社會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和通??烧尚?、可善可惡的巫師不同,巫醫永遠是正面的形象,是社會道德的化身。由巫醫將瓊斯皇獻給代表光明和力量的鱷魚,也就象征著黑人傳統宗教信仰對瓊斯的感召。然而,瓊斯將槍指向了鱷魚,用最后一顆子彈棄絕了自己的母語文化。
瓊斯皇的槍里一共有六顆子彈,他每將一顆子彈射向一個幻象,便是對自己黑人文化的否定。意識里的“白”與潛意識里的“黑”無法達成協調。當他把最后一顆子彈射向具有宗教色彩的鱷魚的時候,他對自己的身份歸屬的恐慌也達到了極致,自我身份徹底分裂瓦解了。
4.結語
《瓊斯皇》一經面世,便得到了評論界的廣泛關注。在美國,《瓊斯皇》也是第一個起用黑人作為主演的話劇。1967年,評論家John H.Raleigh曾這樣評價《瓊斯皇》:“它不僅是戲劇界的一朵奇葩,更是美國歷史上的一座紀念碑,啟發美國白人對那些正在內心痛苦掙扎的黑人們施以援手?!保∕anuel 70)
《瓊斯皇》全劇共有八場,它展示了美國黑人瓊斯內心的自我尋找,自我發現。生長在白人占優勢的美國,瓊斯羨慕白人世界,用白人的理念、信仰漂白自己??赏瑫r,黑人的民族傳統,民族回憶已在他的骨子里打下了烙印,他無法超脫對母語文化的繼承。這種外在的“白”與內心的“黑”無法協調,內心的掙扎也是愈演愈烈。瓊斯無法回答:“我是誰?我屬于哪里?”叢林之夜,通過瓊斯由于恐懼而出現的幻象,將其這種內心的疑問,對自我身份的追尋外在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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