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11月16日是母親黃杰的百歲誕辰,親愛的母親已經離開我們兩年多了,但是她的音容笑貌經常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出現在我的睡夢里,許多往事異常清晰地銘刻在記憶中。
一
在學生時代,我對父親和母親的歷史了解得很少,我曾和母親有過這樣一段對話。當時“參考消息”還是內部刊物,我看到上面刊登的一篇文章(外刊的)稱父親是“傳奇”人物。我感到十分奇怪,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剛正、嚴肅以至于有些古板的父親與“傳奇”聯系起來。我向母親講了我的疑惑,“你還不了解父親的歷史,多了解一些你就懂了。”對于母親的回答,隨著對父親歷史的了解和個人閱歷的增長,漸漸地懂得了。傳奇的英文是Legend,在西方往往是講述騎士或圣徒的故事。父親創建紅四方面軍的傳奇故事已為人們熟知,母親投身革命的經歷同樣具有傳奇的色彩。
1909年11月16日,母親出生在湖北省江陵縣郝穴鎮。黃家早先是郝穴鎮上的大戶人家,有幾進深的院子,在那一帶還有些名氣。母親的祖父讀過一些書,但仕途不就,家境也就開始衰落了。祖父去世后,家業由伯父掌管,他是鎮上的地主豪紳。母親的父親為人正直,反對伯父那種魚肉鄉里,欺壓百姓的行為,就自己開了一個油坊維持生計。在母親兩歲那年父親不幸病逝,留下了母親和一個7歲的哥哥,我的姥姥獨自含辛茹苦地撫養著這兩個孩子。
母親出生的年代,正值辛亥革命爆發,腐朽的滿清政府被推翻了,但是社會動蕩,軍閥混戰,中華民族仍在苦難之中。新一代先進的知識分子已經覺醒,爆發了偉大的五四運動。反帝反封建,爭取婦女解放的思潮強烈震撼了母親幼小的心靈。母親走上革命的道路是從反對封建包辦婚姻開始的。當時,伯父在家族中非常霸道,為了自己的利益,常欺負孤兒寡母。在母親很小的時候,他就自作主張把她許配給鎮上的商務會長齊家。齊家的公子是個不學無術、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母親從心里瞧不起他,堅決反對這樁包辦婚姻。母親從小就是一個能為理想執著追求、大膽有主見的孩子。家里的事都是她做主,平時誰要想欺負她的母親和哥哥,都是她出面理論。這時候她和她的母親商量,堅決不去齊家,為了不被封建禮教所吞噬,她決定出逃。在1924年夏天的一個傍晚,不滿15歲的母親獨自坐船離開江陵,到武漢求學,立志要做一個獨立的新女性。
母親到武漢后,先在武昌第一女子中學附屬小學讀書,后考取了湖北省女子師范。1926年北伐軍攻克武昌后,武漢成了全國革命的中心,國民政府遷到了武漢。11月,黃埔軍校的政治科也遷到武漢,為了培養婦女運動的骨干力量,張榜招收女學生。正在女子師范上學的母親看到招生的消息,欣喜若狂,認為這正是她追求的目標,就和七八個老鄉結伴報了名。母親對那次考試的經過始終記憶猶新。母親的回憶文章中講述了這個故事:
考試時,語文試題是《革命與社會進化之區別》。我寫到:“革命是人為的,社會進化是自然的…”,這是我對革命的粗淺認識,僅僅寫了大約108個字。考數學時,代數幾何我沒學過,只做出兩道應用題。坐在我后面的一位考生見我不會做,就把他的答案抄了一個紙條扔過來,我沒撿,我要憑自己的本事去考。誰知監考老師早已發現,取消了他的考試資格。我一直不敢回頭,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他是男生還是女生,說實在的,對他我始終有一種深深的歉意。
揭榜那天,我鼓起勇氣去看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被錄取了!和我同桌考試的一個女生是大學生,她的語文試卷寫了好幾張紙,卻沒有錄取,她不服氣,認為老師把試卷搞錯了,我也感覺不對。復試那天,我小聲問老師會不會搞錯了,老師微笑地看著我,拿出試卷。我看到在我的試卷上用紅筆寫著4個大字“孺子可教”。可見黃埔軍校錄取學生的標準并不只是考文化水平,還是以政治態度為先。
這樣,母親考取了黃埔軍校,成為了第六期女生隊的學員,女生隊一共有183名學員,負責人有鄧演達、惲代英、譚延闿等著名的革命家。女生隊是中國現代革命史上的第一支婦女武裝,她誕生在封建勢力根深蒂固的時代,是自從盤古開天地以來在中國從來沒有的。那時女生一律剪短發,穿灰軍裝,扎皮帶,打綁腿,胸前佩戴軍校校徽,每人一支步槍,個個英姿颯爽,神氣十足。女生隊成立的消息傳到蘇聯,斯大林很高興,特意讓女生隊全體學員照了一張合影寄給他。八十年代,母親得到了這張合影,非常高興,一直珍藏著。
1927年7月15日,汪精衛叛變革命,蔣汪合流,瘋狂屠殺共產黨人和革命群眾。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失敗了,革命進入了低潮。為了保存革命力量,軍校決定,女生隊立即疏散。惲代英老師在軍校最后一次大會的臨別贈言中說:“希望每一個同志都是一粒革命種子,不論撒到什么地方,就讓它在那里發芽、開花、結實。”人生有許多選擇,但緊要關頭也只有那么幾次!面對嚴酷的考驗,一些人消極了,成為了革命運動的旁觀者,但是母親毫不退縮,勇敢地選擇了繼續革命的道路。正當共產黨人遭到迫害、鎮壓和屠殺的時候,母親卻毅然加入了共青團,而后由王典章、鄧述詩同志介紹轉為共產黨員。母親一直記得那一天:1928年初的一個北風呼嘯的夜晚,在家鄉,由支部書記彭之任同志帶領她宣誓,面對黨旗,母親舉起右手,握緊拳頭,說出了共產黨人的錚錚誓言:“服從組織,遵守紀律,保守機密,努力工作,犧牲個人,誓不叛黨。”
在沙市,母親堅決反對土豪劣紳,與民剛團總的伯父勢不兩立,遭到了反動勢力的迫害,也不便于開展黨的活動。于是特委決定將母親派到松滋開展工作。母親到松滋縣后,成立了中國共產黨松滋縣特別支部,任支部書記。陰歷二月,鄂西特委又決定把特別支部改為中心縣委,母親任縣委書記。當時她只有18歲,是松滋縣委的創始人和第一任書記。
這時,黨中央在武漢召開緊急會議,確定了實行土地革命和武裝反抗國民黨屠殺政策的總方針,并決定在湘、鄂、粵、贛4省舉行秋收起義。這次緊急會議于1927年8月7日召開。被稱為“八七”會議。為了貫徹“八七”會議精神,母親和縣委的同志們分析了形勢,認為松滋縣比較偏僻,國民黨沒有駐軍,只有一些地方民團,雖然民團的武器不錯,但戰斗力不強,于是決定秘密開展農民運動,準備武裝起義。母親和她的戰友們廣泛發動群眾,發展黨的組織,在不到3個月的時間里,就建立了金雞山等10多個黨支部,發展黨員近500人,同時農民協會也雨后春筍般建立起來了,并成立了“松滋縣工農自衛大隊”,松滋的農民運動蓬勃發展。
準備武裝起義期間,形勢發生突變,鄂西特委遭到破壞,特委書記張繼樞、團委書記張光杰被捕,英勇犧牲。敵人把他們的頭割下來懸在城門示眾,殘酷之極。松滋這里的起義隊伍正在組織,工農自衛大隊尚未進行訓練,就被西齋區的土豪劣紳發現了,他們派一個民團中隊進山搜剿。在這種危急的情況下,縣委來不及開會研究,母親當機立斷,決定提前起義。起義隊伍打出的紅旗就是倉促中準備的一塊紅布,靠放鞭炮向鄉親們發出了起義的信號。九嶺崗農民協會的農友們,聽到鞭炮聲,見到紅旗,就手持菜刀、鐮刀、斧頭、鋤頭涌向敵人,喊殺聲,鞭炮聲漫山遍野。民團的團丁被突然襲擊嚇得驚慌失措,四處逃竄。進剿的民團被全部消滅了,起義的隊伍中只有一人受傷。起義成功了,這支革命武裝一下子就有了20多支槍,大家非常興奮,從山上一路殺下,很多農友加入,隊伍不斷擴大。九嶺崗起義后,縣委立即宣布成立蘇維埃政府。并用繳獲的27支步槍,加上土武器,大刀、長矛等組織了一支革命武裝隊伍,向西齋、石牌進軍。一路上,殺了老土豪原任區長雷敬之,燒了國民黨區長雷新民、土豪田向芳、羅經伍的房子,開倉放糧,殺富濟貧,宣傳革命。起義隊伍所到之處老百姓歡欣鼓舞,敲鑼打鼓,熱烈歡迎。
起義3天后,敵人集結各區民團和當地駐軍43軍,向起義隊伍瘋狂反撲。由于寡不敵眾,只好把隊伍撤退到九嶺崗,與敵人周旋。敵人把九嶺崗層層包圍,集中火力強攻。農民自衛隊內無彈藥,外無援兵。母親和縣委的同志們分析了局勢,認為敵我力量懸殊太大,只能暫時轉入隱蔽,保存力量,以利今后長期斗爭。于是,他們集中力量守住山口,掩護已經暴露的黨、團員和革命群眾疏散隱蔽,把槍支和油印機等埋在九嶺崗對面的貓兒蓋山下,隊伍平安轉移了,保住了這些革命力量。后來,這些同志參加了賀龍領導的部隊,成為紅二方面軍的一部分。九嶺崗起義雖然失敗了,但是,它點燃了革命的星星之火。九嶺崗起義是湘鄂西早期革命斗爭的重要組成部分,它震動了松滋,震動了鄂西,在松滋人民的心中撒下了革命的種子。
在九嶺崗起義失敗后,母親成了松滋反動政府通緝的“要犯”,在群眾的掩護下撤退到劉家坪、王家大湖一帶。敵人的“清鄉”步步緊逼,母親是外鄉人,又剪了發,放了足,不易隱蔽,無法在當地堅持斗爭。黨組織決定母親回到家鄉郝穴鎮暫避。回到家中后,當了民團團總的伯父對母親一直懷恨在心,要置她于死地。當時軍閥割據,交通和通信都十分落后,當地駐軍和民團并不了解母親在松滋的革命活動,只能將她軟禁在家中。在軟禁中,特委來人傳達周逸群同志的指示:“黃杰在當地目標太大,出來活動容易暴露黨的組織,決定派她到上海去工作。”從此,母親離開了生她、養她、并為之戰斗過的故鄉,踏上了新的征途。
二
1929年4月,母親輾轉到達上海,由轟轟烈烈的群眾斗爭第一線轉到秘密工作戰線上。這時的上海成了洋人的樂園,租界林立,外國鬼子橫行霸道,為所欲為。母親在上海法南區委工作。在上海沒有掩護身份是不行的,當時黨的經費很困難,生活都靠自己想辦法解決。母親在夜校學習了英語,并考取了電話接線生。母親很有學語言的天分,盡管學習英文的時間不長,但到老年時還記得一些單詞,而且發音都很純正。我學了許多年英語,發音就是不如母親。
1930年5月,江蘇省委需要婦女干部,將母親要去。同年7月,中央派曾中生同志去南京組織領導兵運工作,調母親協助他。母親在她的回憶文章中講述了在南京工作期間的一段有趣的經歷:
一天,曾中生叫我跟他到玄武湖公園的一個涼亭去接頭,有重要事情研究。他讓我里面穿一套衣服,外邊套一件旗袍。我們一進公園就碰到一個黃埔軍校孫文主義學會的成員,中生和他招呼了一下,就應付過去了。那人走后,中生警惕地對我說:“見鬼了,不能去涼亭了。”涼亭里接頭的人已經到了,中生向他們使了一個眼色,就拉著我跳上了一艘湖里的游船,讓船工往蘆葦叢里劃。劃到蘆葦深處的鸚鵡洲,中生給了那個船工一塊錢(其實只需兩角),他讓我脫掉外衣坐船回去,然后,他跳下船向鸚鵡洲上的喇嘛廟走去。我把外面的旗袍脫掉往蘆葦里一塞,就讓船工往回劃。果然不出中生所料,我回到岸上發現很多人,亭子里也有很多人,說要封船,抓一男一女,女的穿花旗袍。我趕快出了公園,叫了一輛黃包車回家。過了兩天,有一個人拿著中生的條子來找我。條子上說:“我因事不能來,特托南兄接你,馬上離開南京去上海,票已買好,南兄送你上火車,到上海后住其昌旅館。”我到了上海,中生到旅館來找我,他對我說:“南京已經暴露,不能回去了,南兄是南區的區委書記,你就留在上海工作。”
就這樣,1930年9月,母親調到了中央軍委作秘密交通工作。
從黨的“五大”起,中央就在上海設立了軍事部,領導全國武裝斗爭,由周恩來任軍事部長。1930年春,各革命根據地的武裝斗爭蓬勃發展,為了加強對全國紅軍的統一領導,軍事部改為“中央軍事委員會”。由周恩來任書記,劉伯承、聶榮臻、傅鐘、曾中生、朱瑞等同志是軍委委員,歐陽欽同志是秘書長。軍委機關在成都路,是一棟三層的樓房。大家住在一起,生活上互相照顧,女同志當“家庭”主婦,輪流買菜做飯,他們不分職務高低,常常說說笑笑,像一家人一樣。
周恩來化名伍豪,對外身份是復旦大學的教授,身穿長袍,一副學者風度。劉伯承到蘇聯留過學,懂俄語,常在機關三樓翻譯有關的軍事著作。母親把他們當成長者和老師。白區工作是在敵人虎口里的工作,隨時都可能遇到盤問、搜查和跟蹤,因此必須隨機應變。一次周恩來作報告回來,手里還拿著報告提綱就遇到搜查。他是教授,不能躲,于是非常鎮靜的把胳膊一伸,任憑檢查,泰然自若。搜查的人看到他大學教授的派頭,沒敢多問,手上的稿件也沒看就放過去了。這樣的情況,對母親來講也是家常便飯。一次,母親去送文件,把文件藏在點心盒中,走到半路看到前面有一堆人,知道遇上搜查的了。她機警地轉身進了一家雜貨店,買了一點鹽和衛生紙,又問老板娘廁所在那里,就把東西放在柜臺上,假裝去了廁所,躲過了敵人的盤查。還有一次,母親給何香凝送信,門房看她的裝束很平常,怎么也不讓她進去。后來母親到舊貨店買了一件假貂皮大衣,雇了一輛黃包車,趾高氣揚地到何府門口,沒等下車,門房就恭恭敬敬的跑過來,請她進去了。
還有一次,周恩來讓母親給劉伯承同志送一份重要密件并請他來議事。母親將文件放在一個茶葉筒里,到了劉伯承的住處,發現暗號沒有了。秘密工作機關都有自己的暗號,或是一盆花,或是掛一個什么東西,或是其它的一些辦法。劉伯承家里的暗號是在窗戶上掛一條紅繩,當時紅繩沒有了,表示有情況。母親看了看周圍不像有情況的樣子,又在弄堂里和房子周圍轉了好幾轉,也沒發現異常,但是仍然不敢貿然闖入,為了安全起見只好回到機關。周恩來正等得著急,見文件沒送到,很生氣,認為誤了事。母親感覺很委屈,剛要辯解,正好這時候劉伯承不慌不忙地走了進來,母親立刻迎了上去,焦急地問:“你到哪里去了?”他說:“沒有去哪里呀。”“那為什么暗號沒有了?”母親趕緊追問一句,更加著急。劉伯承開始一愣,想了想,一拍腦門笑起來,用他那特有的四川腔調說:“莫要急,可能是我家里的那位拿去拴雞了,她剛從老家過來,不了解這些嘛。”大家哄堂大笑,虛驚一場。
1932年春,母親捌到江蘇省婦委,在我黨著名女革命家錢瑛、帥孟奇領導下工作。婦女工作是工人運動整體的一部分,通過工作,母親與劉少奇、楊尚昆等同志都比較熟悉。劉少奇見了她不叫名字,叫梳小辮的姑娘,大家相處得非常融洽。
不久,母親又被調到閘北區和滬東區任女工部長。1933年5月1日,在“盲動主義”方針的指導下,上海地下黨組織全市大游行,母親帶領工人隊伍到中國地界集合。游行還沒有開始,巡捕就得到消息,他們揮舞著警棍驅趕群眾,群眾和警察發生了沖突。隊伍一下就亂了,母親為了保護群眾被巡捕抓捕。做秘密工作的人,對被捕、坐牢早有思想準備。當時一起被捕的還有一個叫陳一福的同志,她在宋慶齡組織的國民御侮自救會做秘書工作。為了對付敵人,母親和陳一福共同商定:黃杰叫趙映華,陳一福叫張俊華,她們是表姐妹,就住在國民御侮自救會滬東分會主席的樓上。在審訊中,她們從容應對,堅持一致口徑,敵人始終沒有發現她們共產黨員的身份,宋慶齡又請了律師,為她們做了有力的辯護。法院最終以違反民國緊急治安法治罪,判刑5年,念其是年幼無知的婦女,減半執行。母親在敵人的牢獄中度過了兩年7個月的鐵窗生活,敵人剝奪了她的自由,可是征服不了她的革命意志,母親團結獄中的難友,與敵人作堅決的斗爭,到1935年底出獄。
“文革”期間,有人指使造反派誣蔑母親是叛徒,紡織工業部專門派人到上海公安局調查,找到了當時提籃橋監獄的原始檔案。檔案里的審訊記錄十分完整,既沒有自首,也沒有叛變。母親是怎樣由宋慶齡保釋出獄的,都有清楚詳細的記載。這樣,造反派的誣蔑、栽贓就被徹底揭穿了。“文革”后,紡織工業部的黃永芳同志向母親匯報了這件事,母親感謝當時去調查的同志能夠頂住壓力實事求是。
母親出獄后,上海黨的機關已經逍到幾次嚴重的破壞,找黨非常困難。為了找到黨組織,母親輾轉來到了香港,1936年4月與潘漢年同志取得了聯系,又重新回到黨的懷抱。在暴風驟雨的革命斗爭中,母親由一個反對封建禮教,追求獨立的女孩子成長為一個成熟的革命者。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日本帝國主義為了占領中國,發動了蓄謀已久的全面侵華戰爭,中華民族處于危難之中。母親又投入了抗日救亡運動之中,她在八路軍上海辦事處何香凝組織的婦女慰勞會中做黨的工作,宣傳黨的抗日主張,慰勞抗日愛國將士。1938年2月,母親被調到新四軍軍部服務團,任女生隊隊長,學員們都是來參加抗日的熱血女青年,大部分是剛出校門的學生,陳毅元帥的夫人張茜阿姨就是其中的一員。1938年7月,母親到中共鄂西中心縣委及施巴七縣工作委員會任常委。1939年5月,母親到重慶辦事處合川戰時重慶第一保育院任丁場主任。在國民黨統治區做抗日工作,既要宣傳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主張,又要與國民黨的特務作巧妙的周旋。
三
1940年春,母親終于來到了日夜向往的革命圣地延安。巍巍寶塔山,清清延河水,使母親感到無比的興奮,在延安中央黨校開始了學習生活。1942年,學習結束后分配到陜甘寧邊區婦聯任組織部部長。
1945年,母親被調任陜甘寧邊區第一保育院院長。這還有一段有趣的對話,當時管組織工作的安子文同志請母親到他的辦公室講:“你已經是我找的第九位了,希望我提的要求你不要拒絕。”停了一下,安部長接著講:“就是延安保育院院長,找了好幾個人都不愿意當,才想到你。”母親二話沒說就干起保育院長的工作。保育院孩子多,經費短缺,她想辦法與宋慶齡國際紅十字會聯系,取得一部分資金。在那個艱苦年代,延安戰事頻繁,這些孩子都是前方將士和烈士們的子女,要保證每個孩子的安全,轉移、疏散,任務相當繁重。孩子們年齡不一,大大小小的都有,又要照顧生活,又要教他們學習,她帶領著保育院的老師、阿姨們不辭勞苦地盡最大努力把孩子們照顧好,教育好,讓前方將士放心。母親就是這樣,黨讓干啥就干啥,從來不計較職務高低、個人得失。
1946年春,父親因患肋膜炎大病剛愈,住在延安柳樹店休養。張琴秋同志是紅四方面軍隊伍中杰出的女同志,在紅軍時期因反對張國燾而受過排擠、打擊。在紅西路軍的征途上與父親共同戰斗,都是九死一生才返回延安的,因而與父親很熟悉,了解父親的情況。張琴秋是中央婦委的委員自然了解在陜甘寧邊區婦聯工作的母親,經過她和蘇井觀叔叔的介紹,父親與母親逐漸熟悉了。
說起結婚的經過,父親當年的警衛班長張雙優記憶猶新,他回憶道:有一天,衛生部長蘇井觀約首長去打撲克,有幾位女同志也在那里,正和蘇部長的愛人張琴秋說話,他們一起打了一會兒牌。回去的路上,我發現首長非常高興。再去打撲克兒,我就看出門道來了。這時,蘇部長的警衛員小王問我知不知道首長來這兒有什么事兒,我說不就是休息休息,玩玩兒唄。他噗嗤一聲笑出來,說:“你們首長今天結婚!”我一聽不得了,趕緊給家里報信兒,讓他們快做準備,心里還一直埋怨首長,這么大的事兒,也不言語一聲。當我隨首長他們步行回到家里的時候,首長見大伙兒正在打掃屋子,笑著說了一聲:“嗨,小鬼,精得很吶!今天我結婚,請你們吃糖!”蘇部長拎來一只鴨子,幾個戰友吃了一頓。他們把兩個人的鋪蓋卷兒一合,就算結婚了。那天正好是五四青年節。
看似簡短的相識,如此簡單的婚禮,其實并不簡單。當時在延安,紅四方面軍的干部不太吃香,許多進步女青年來延安參加抗日,擇偶時,都首先選擇紅一方面軍的干部。經過長期革命風浪磨煉的母親對人對事都有更成熟的看法。1930年她在中央軍委工作時,就了解一些各根據地軍事斗爭的情況,因為曾中生在鄂豫皖蘇區,她也就更加關心那里發生的事情。后來曾中生犧牲了,母親依舊一直關注著紅四方面軍的發展,對這支部隊的坎坎坷坷她有自己的分析和看法,對徐向前的人品、性格、指揮才能由衷欽佩。父親敬重母親的獨立堅韌,聰慧大度。母親佩服父親剛毅、果敢、運籌帷幄的軍事才能和剛正不阿、榮辱不驚的人格。共同的革命信念,共同的人生價值取向是父親和母親婚姻的基礎。他們剛柔相濟、互相信任、互相體貼、相濡以沫共同度過了44年的歲月。
我出生于1947年初。當時,父親正率新組建的部隊與敵人苦戰,母親做地方工作。一次,母親組織地方的支前工作,忙了整整一天,很晚才回家。抱起我來喂奶,可是一抱,我就大哭,在昏暗的油燈下看了半天,發現我額頭有一個大腫包。原來是母親出去工作,留下了16歲的小警衛員帶我。小警衛員把我放在轉椅上面轉,一轉我就哈哈大笑,他就使勁地轉,一不小心把我甩了出去,額頭撞在地上,我昏迷了好久才醒過來,險些被摔死。這樣的險事還遇到過幾次。一次是敵機來轟炸,當時我還未滿月,剛被人抱走,房子就炸塌了;另一次是我得了肺炎,因為缺醫少藥,高燒了好幾天,已經奄奄一息了,薄一波叔叔派人騎馬跑了一整天,追到了一瓶“盤尼西林”,才救了命。我一生下來就給母親添了不少麻煩。
四
建國后,母親一直工作在紡織工業戰線。剛解放時,國家一窮二白,紡織工業的基礎十分薄弱。當時,紡織業有“上青天”之說,就是只有上海、青島、天津有一點紡織廠。可是全國人民都要穿衣服呀,紡織工業需要新的布局,建設新廠需要大批的干部、大批的業務人員和高級技工。既要從老廠抽調人員支援,又要組織培訓新生力量,母親為建設紡織工業的隊伍付出了極大的心血。建國以來,在紡織工業戰線上培養出一大批杰出的社會主義建設人才,涌現出了郝建秀、趙夢桃等全國著名的勞動模范。在采訪當年與母親一起工作的老同志時,大家都為那個輝煌的時代而自豪,還特別講到母親嚴于律己的高尚品格。紡織部剛組建,首次為干部評級、定級是很復雜的,母親在人事司主持這次定級工作。上報定級方案后,中組部領導找母親談話:“黃杰同志,你是28年的黨員,大革命時期的干部,你把自己定得這么低,讓我們怎么平衡。”盡管主管部門領導如此講,母親還是堅持把自己的級別壓低了一級。
母親高尚的品格與謙和待人的態度得到了廣大干部和群眾的愛戴。黃永芳同志是54年從軍隊轉業到紡織部的,長期在部機關工作,她回憶:“黃杰首長艱苦樸素,平易近人,與群眾同甘共苦,不計個人得失。當時在紡織部機關和下屬單位中任職的部隊將軍夫人,地方市長夫人不少,論官銜元帥夫人是最高的,可是就數黃司長沒有架子,和藹可親,這是上下公認的。”
在那種動輒講“階級斗爭”的年代中,主管人事丁作的母親不計個人得失,勇于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保護了不少干部。在極“左”路線影響下的“肅反”運動中,紡織部人事司一個處長的愛人自殺了,這在當時是很嚴重的問題,本來會被立刻調離工作崗位。母親頂住了壓力,講:“問題尚未弄清,再說這個同志本人沒有問題,不應受到株連。”經過母親的努力,不僅保護了干部本人,使她繼續在原崗位上l丁作,而且妥善照顧了她的家庭。母親不僅關心廣大干部、職工的工作和生活,還特別掛念那些為建立新中國而獻身的烈士們的親屬。彭雪楓同志的遺孀林穎阿姨在紡織部工作,母親盡力給與照顧,還特別關心她的兒子小楓的成長。彭小楓同志參加工作后,仍念念不忘母親當年對他的關心和培養,每逢春節他都要代表林阿姨來看望母親,在母親病重期間多次到病床前探望。
母親好靜,很少串門走動,但是很懷念和她共同戰斗過的戰友們。一次我回到家中,母親很高興地告訴我,她和“帥大姐”通電話了。當時,帥孟奇同志患病住院,母親很擔心,突然接到她的電話,盡管只是聊了一下家常,但是讓母親興奮了很久,她對老大姐的敬重和思念之情令我至今難忘。趙峰阿姨是母親最親密的朋友,她們同在延安黨校學習,之后同在陜甘寧邊區婦聯工作,母親辦公桌的玻璃板下一直放著她們的合影。1985年在母親壽誕之際,趙峰阿姨以她秀逸瀟灑、跌宕多姿的書法寫了一首長詩,表達了她對母親的敬重與友情,這幅長詩一直懸掛在母親會客室的墻壁上。
從1962年我家搬到后海南沿的柳蔭街之后,母親在這里生活了45年,與街坊鄰里建立了十分和睦的關系,逢年過節母親都要給柳蔭街居委會的“高大媽”等老鄰居們送點水果、點心,并讓秘書向老鄰居表達節日問候。華國鋒同志和父親是山西老鄉,在90年父親去世后,他每年春節前都要來看望母親,他以一個退休了的政治家的從容和淡定與母親談天說地,聊家常,聊百姓生活,聊社會新聞,每次都要談很長時間。一年春節,華國鋒同志向母親贈送了他的書法作品“澹泊慈賢”,表達了他對母親的尊敬與贊譽。
解放初,父親將幾十年來烽火年代中未能團聚的親人接到北京,母親也把姥姥接來照顧我和妹妹小濤。到吃飯的時候一個大長條桌坐得滿滿的,真熱鬧呀!母親每天一大早就去上班,很晚才回家,一邊忙于T作,一邊周到地照顧著這個和睦的大家庭。在家中,父親一直保持山西人的生活特點而母親生于魚米之鄉,所以口味和生活習慣都不盡相同,母親基本上隨父親的飲食習慣,不過有時也向父親提一點要求。一年,在母親的生日時,父親開玩笑地問母親:“你想要什么生日禮物呀?”母親想了想說:“我從來沒有看過你穿元帥服的樣子,你穿上讓我看一看,就算生日禮物。”父親從箱子里拿出了元帥服,穿上展示了一下。這樣,母親收到了一個特別的“生日禮物”。
父親平時說話不多,可是在生活中很體貼母親。父親是軍人,走起路來總是大步流星,同母親出去散步時父親就注意放慢步速,使母親走起來不吃力。父親喜歡攝影,在五、六十年代,為母親和孩子們照了不少像。畫冊上母親的許多照片都是父親的作品,這些生動的黑白老照片充滿了家庭氣息,給我們帶來了多少美好的回憶呀!父親有一個專用的T具箱,喜歡自己動手做木工,母親用的拐杖就是父親親手做的,做得很精美,也非常耐用,父親去世后母親還一直使用著這根拐杖。在病重住院期間,母親將拐杖放在病床邊,不許任何人拿走,照顧她的小護士們很奇怪,彥彥對她們解釋:“這是老頭為她做的呀!”
父親去世后,許多人都勸母親到外地走一走,改變一下環境。深圳市委書記李灝同志到家中看望母親,請母親在冬季到深圳住一段時間,并已在深圳的迎賓館為母親專門留了一套房子。我們也都動員母親去。可是母親一貫怕給組織添麻煩,不愿意牽扯地方領導的精力和使用接待經費,最后還是沒有去。這樣,我和彥彥就在家里想辦法吧。我們把二樓的陽臺改裝為小花房,養了各種花草,從此母親每天要到小花房去看看花,澆澆水,既鍛煉了身體又豐富了生活。母親每天要看新聞、讀報紙,關心國家發生的變化。在母親的辦公桌上總放著地圖。因為工作需要,我出差比較多。出差前我要將行程寫下來,這樣,母親每天對著地圖看兒子到了什么地方。后來還學會了使用手機短信,我每到一地都要給母親發一條短信。回家后,一定要給母親講一講外面的見聞。我出差在外面跑得多,彥彥就盡量多抽出時間陪陪母親。母親精神好的時間就給彥彥講了一些年輕時的小故事。一天母親談起了她對身后的安排,她要和父親一樣,把骨灰撒在她投身革命的地方,撒到滾滾的長江中去。
2007年6月18日,這一天母親永遠離開了我們。7月初,我們來到了母親的家鄉——湖北荊州,在浩渺的長江上,母親的骨灰伴隨鮮花緩緩地隨江水飄向天邊。80年前,母親從這里走上了革命的道路,98歲的她走完了轟轟烈烈的一生。現在她又回到了故鄉,再次從長江走向大海,走向世界。母親,我們完成了您的遺愿。
父親和母親,你們雖然沒有墓碑,但是,你們的精神永存,你們的豐碑豎立在人民心中,你們的英靈與祖國的山河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