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一位充滿激情的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巴金在很多作品中通過死亡書寫反映他所看到的社會現實,顯示出他對時代、人生的思考。在《第四病室》中,作者通過對一個病房內死亡時常降臨的殘酷現實的描述,抒發自己對冷酷社會的悲憤。
關鍵詞:第四病室;死亡書寫;社會批判
巴金的小說中有許多死亡描寫。作者最開始對革命者用犧牲來實現自己理想的死亡方式給予了高度贊揚;接著,通過年輕鮮活生命的死亡來控訴家長制對人的戕害;到了后期,作者的思想更加成熟,通過對小人物痛苦的死亡過程的描寫來凸顯生的艱難和社會對生命的冷漠,《第四病室》就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
巴金“人間三部曲”之一的《第四病室》,“是一九四五年上半年在重慶沙坪壩寫成的,寫的是一九四四年六月在貴陽發生的事情”[1]。小說以日記體的形式,通過第一人稱的敘事方式描寫了“我”(陸懷民)因膽囊發炎住院的所見所聞,反映住在一個三等病室里的處于社會底層的邊緣人的真實生活狀態,即作者所說的“當時半壁江山的中國社會”的縮寫。
一、殘酷與冷漠:死亡過程的真實呈現
第四病室是一個“到處都是床和人”[2]的三等病房。在這個“陰濕、污黑”[3]的傳染病人和外科病人混雜住在一起的病室里,“我”親眼看見了死神是如何降臨到那些無辜病人身上的。其中作者著重描寫了兩個人——第十一床和第六床——的死亡。
“我”看到第十一床時,他“有一張圓圓的臉和一個結實的身體”[4]??梢娺@個人身體素質還好,只要給他及時的治療,他必定能康復。但第十一床因公負傷,公司卻不給他錢治療,他只能躺在病床上獨自忍受病痛帶來的折磨?!拔摇毖郾牨牭乜粗@個有著“結實的身體”的人如何一步步在眾人的冷漠中邁向死亡。
第十一床痛苦的呻吟沒有引起病友的同情,更沒有得到他們的安慰,相反“那種單調的、痛苦的呻喚大家也漸漸地習慣了”[5]。他痛苦地在床上掙扎時,病友想到的辦法居然是把他綁起來。在第九床和第八床的提議下,老鄭把病人的兩只膀子殘忍地綁住了,綁完后他臉上還露出了滿意的表情。而“整個病室里的人就沒有一個出來為那個垂死的患病者說一句話。大家讓他哀叫著,掙扎著”[6]。在這里看不到病患者的相互攙扶,死亡對旁觀者來講毫無意義,他們不曾想到也許死神眷顧的下一個人就是自己。
第十一床在死亡之門徘徊,第八床和第九床卻在一起談笑風生。當第十一床“掙扎的力量已經在減弱”,“生命也逐漸在消失”[7]時,第八床和第九床卻盼著他早點死。不管是處于社會上層還是處于社會邊緣的人,都希望自己長命百歲,但每一個人都明白那是一種奢望,于是退而求其次——壽終正寢成了人共同的理想。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能夠微笑著離開這個世界,如果這個愿望不能實現,不僅給死者留下遺憾,也給生者帶來不安,因為人類有共同的責任讓每一個來到世間的人安然地離開,不讓自己的良心受到譴責?!兜谒牟∈摇分械牡谑淮驳牟∮芽吹剿劳鲋裣蚯罢呖拷鼤r沒有絲毫的不安,更不用說良心的譴責,相反他們以此作為笑料,對別人的痛苦津津樂道。
在與死亡的搏斗中,第十一床顯得虛弱不堪,沒有人幫助他挺過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線。在孤獨的奮戰中,他注定要輸掉這場戰役,悲涼地離開這個世界。第六床的遭遇和第十一床何其相似,剛開始他“臉帶紅黃色,看起來很年輕,又健康”[8]。他只是把手跌斷了而已,但因為和傳染病人住在一起得了斑疹傷寒,他痛苦地掙扎時,老鄭同樣冷漠地把他套緊。他去世時,“沒有一個人曉得,天剛發白,林小姐去給他洗臉,才發覺他已經斷氣啰”[9]。于是,又一個鮮活的生命凋零。
任何作家對死亡的描寫,即使用寫實的手法,也不可能描述出死亡的真實感受?!叭祟悓λ劳龅娜恐R,都建立在對他人死亡的現象感知上?!盵10]所以作家對死亡的描寫,只能是他所見到的死亡或者是他者的死亡帶給他的感受。巴金在《第四病室》中真實地呈現病患者痛苦的死亡過程,給讀者以震撼?!兜谒牟∈摇分刑幱谏鐣讓拥娜藷o力支付醫藥費,從而使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變成一具具僵硬的尸體,現實的殘酷和人的冷漠被刻畫得淋漓盡致。
二、悲憫與悲憤:死亡背后的情感向度
在對醫生和工友的冷漠描寫中,作者內心的感情色彩顯露無疑。巴金是一位情緒化很強的作家。沈從文對巴金作品中無節制的情緒給予過批評,而巴金坦陳確實是情緒在驅使著他寫作?!兜谒牟∈摇分芯惋柡髡叩那楦小相嵃训谑淮步壠饋淼男袨?,作者發出了不平的聲音:“他們對別人一點同情也沒有。人家快死了,他們還要笑!”[11]對于第四病室中的死亡現象,作者發出了自己的感嘆:“生命的引誘力多么大,生活的欲望多么強!每個人到這里來都只是為了想活下去。誰又不怕死,不愿意避免死呢?”[12]可是死亡在這間屋子里經常發生,“又是一個。偏偏我們這一邊不吉利,這個月已經死掉三個了。對面一個也沒有”[13]。說話者的冷漠讓人瞠目結舌。巴金從小熱愛生命,也過早地接觸了死亡、過早地承受了其所帶來的傷痛。大公雞的死、楊嫂(奶媽)的死、父母的死對他造成了很大影響,他的大哥和朋友的死亡接連地給他重創,親人朋友的死亡讓他更加關注和思考人的生死問題。
死亡不是經驗性的,正因為如此,人們加深了對它的恐懼,從而更加珍惜現世的生活。死亡的不可重復性讓人想到對生的熱愛。在病人對生的追求中醫生的作用顯得尤為重要,而《第四病室》中的醫生,除了楊木華得到首肯外,其他的都漠視自己的職業。當十一床在痛苦掙扎時,“我以為他們會在第十一床旁邊停留一些時候,或者商量出一個辦法來減輕那個病人的痛苦,但是他們并沒有這樣做。他們經過那里的時候不過投了一瞥淡漠的眼光?!盵14]自然的死亡和非自然的死亡相比起來,前者不會給人帶來太大的沖擊。自然的死亡讓人惋惜,并使人企盼死者在另一個世界走好;而非自然的死亡帶給人的就不僅僅是悲痛,比如說天災造成的死亡往往讓人對命運的未知充滿恐懼、人禍引起的悲劇讓人憤怒等等。對于住在病室中的人來說死亡隨時都會降臨,而他們除了等待,無計可施,生命的價值被任意地踐踏,生命本體得不到關懷。
“最能激發憫恤之心和恐怖之情的,當非死亡莫屬。”[15]作者眼睜睜看見一個鮮活的生命在自己身邊掙扎并漸漸走向死亡,心中的悲涼感油然而生。但反觀死亡的原因,悲憤之情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在這里死顯得這樣平常,這樣不可怕,而且這樣容易”[16]。病室中大多數的病人、醫生,在死亡面前沒有表現出多大的反映,有的甚至還能以此當做笑料,這不僅表明死亡在這里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更說明人情感的冷漠。當人喪失了基本的同情心的時候,這不僅是個體的悲哀更是社會的悲哀。作者用“平常、不可怕、容易”來形容第四病室中的死亡,文字表面的意思和背后蘊藏的情感形成巨大張力,在平靜的描述中反諷的筆法使人觸目驚心。作者把批判的矛頭從個人推向社會,也讓讀者感受到了作品思想的深刻。
注釋:
[1][2][3][4][5][6][7][8][9][11][12][14][16] 巴金:《第四病室》,浙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225頁、第6頁、第7頁、第20頁、第84頁、第89頁、第94頁、第8頁、第203頁、第93頁、第146頁、第93頁、第165頁。
[10][13][15] 陸楊:《死亡美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頁、第164頁、第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