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魷魚游戲》，淪為一場游戲

《魷魚游戲》第二季的評分跌到6.4，也沒有了第一部時的熱度。觀眾失望地發現，它竟然是第三季的超長預告片。

沒有太多的信息增量，沒有認真地對待第一季中初出水面的冰山，沒有更深入地展現神秘組織，也沒有利用好加入的警察線，這使它完全變成了外圍打轉的陪襯。在套路上重復了第一季的游戲，但又拖慢了游戲的進度，讓這部本應快節奏的劇損失了“緊張”感，或“爽”感。

但在這些之外，出現了一些更加令人不適的東西，這或許是創作者沒有意識到，卻非常重要的。也因此，它本來有希望成為一部更偉大的劇，但現在，已淪為平庸。劇集沒能再次成為現實的絕佳隱喻，卻反過來變成了游戲的一部分。

規則比游戲更重要

《魷魚游戲》的大火，一個重要原因是它映射了現實社會里殘酷的那一面。

劇集描述的是一個活著比死了更難以忍受的世界。

你欠了這輩子本來也用不到的錢，你投機地買入了自己都搞不明白的虛擬貨幣，僅僅因為運氣或信息差的關系，可以瞬間富有得無所不能，也可以馬上損失慘重，成為再也爬不起的loser。人獲得巨量的財富和夸張的權力，都是超出其自身需要和能力的，既是龐大體量的體系施予人的幻想，又無比得真實。

孤島上的童話王國是人們的唯一希望。這里的人寧愿冒著極大的死亡的概率，也要繼續游戲。不是或不只是因為貪婪，而是出于他們對希望的渴求，這個希望本來沒有，但是突然從天而降，被給予了他們。

換句話說，這里的人，本來就沒有（他們所以為的）獨立和自由。而游戲設計者假裝的民主投票，尊重游戲參與者的自主意愿，讓這件事變得更加可笑。你如何尊重一個沒有自由的人的自由呢？就像你無法給予一個沒有獨立人格的人以獨立一樣。他們最后還是會傾向于依附，傾向于努力抓住那點微小的希望，并且盡可能地讓希望變大。

僅僅希望透過這個系統看到人性的復雜并無法顯示出有力度的批判性，也就無法具備足夠的深度。因為人性是在一個高度封閉的環境里，被設計為他/ 她傾向于展現的樣子，人和人之間的廝殺，站在上位觀賞者的角度，被設計得充滿緊張感、刺激性，娛樂性，而參與者的欺騙、狡詐、合作、利用、互助，都是為了求生。高尚是偶然，道德是例外，只要不是生存所需要的，就不會被發展，也不會生長為普遍性。

在這種相互傾軋的體系里，做個好人也就僅此而已了，說不定還會讓自己更痛苦，做個壞人也沒有什么可奇怪的。真正的對立不在于游戲里的人和人之間，而在于巨大懸殊的兩個階層、兩種人群，兩種地位之間。

如果不去撼動游戲本身，不去更改規則，那么《魷魚游戲》再拍下去，就會變成一個重復套路、繼續循環的無聊游戲，它必須加入新意——也就是讓體系變得不再穩定。

第二季也確實是這么拍的。

一個體系要被撼動乃至瓦解，有三方面的可能性：一是體系內部的自我分裂，一個是外部施加壓力，一個是體系內被壓迫對象的覺醒和反抗。

這三種可能性，這部劇都考慮到了。體系內，朝鮮女的同情心讓她成為士兵之中的異類；外圍警察小隊擁有武器和實力，他們在拼命搜尋、解救；主角凝聚了一支敢死隊起而抗爭。

在劇中，前兩種可能性完全沒有發展為任何撼動體系的動力，不知是它們被留到第三季再一起發揮作用，還是前兩種可能性根本就不被在意。

朝鮮女雖然具有同情心，但她的同情心只是更人道地把人殺死，而沒有表現出反抗系統本身的意愿和能力，并且在她受到威脅后連這點嘗試都沒有了。外部的警察小隊，全程在轉圈圈打醬油，可有可無，他的努力及其失敗，只是徒增一些似乎存在但虛無縹緲的希望，而根本無所助益。

《魷魚游戲》再拍下去，就會變成一個重復套路、繼續循環的無聊游戲，它必須加入新意。

在第二季這部超長預告片中，幾乎是一種敗筆。現在，所有的重量都來到了主角這里。他成為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救世主——代表受壓迫的人民起義，打倒游戲管理者，終止游戲。

雙重游戲

《魷魚游戲》是嵌套于大的社會結構里的局部性小結構。只要享受游戲的人依然愿意付費來觀賞，不承擔風險，那么游戲還會繼續進行下去。

如果要終止游戲，打掉小結構，就必須撼動乃至改變大結構。如果想要拍得更豐富、更具有深度，就要向大結構這個方向去延伸，去呈現游戲設計者的上層世界，交錯的權力關系。比如，游戲如何被設計和管理？大隊長在整個系統中是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和上層人物之間有什么樣的聯系？他的行動及其考慮是什么？

第二季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不是走向了大結構，而是走向了更小的結構。

加入了內奸。大隊長作為001 號游戲參與者也進入了游戲。但這一內奸的加入，結果是在原本的游戲里又增加了一層游戲。

對于游戲管理者和觀看者來說，主角的行動變成了游戲中的游戲。內奸能夠更加隨心所欲、輕而易舉地控制節奏、掌握主角團的命運。

主角的失敗也就此幾乎成為定局。這個定局觀眾從一開始就被迫知道了，只有被設計的主角和一幫炮灰不知道，所以主角是在必輸的注視下走向了他的敗局。而這個敗局遠比第一季來得更殘忍。

為了增加主角的悲劇性，他的一系列服務于游戲的殘忍設計的“失智”和“運氣”，就看起來太不高明了：

一、對方有多少人，多少槍，他們身處什么位置，內部結構如何，在這些信息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反叛開始了；

二、游戲管理者以內奸的身份加入，依然是上一季的套路，但是已經經歷過一次的主角竟然對此毫無察覺；

三、主角“大度”地犧牲了自己一方的人，卻保全了希望繼續游戲的、不在意別人生死甚至不在意自己生死的潛在敵人；

游戲主管滅掉的就是對體系會產生威脅的這兩樣東西—人的情感和反抗意識。

四、和孔劉飾演的“神秘畫片男”（邀請游戲玩家的人）賭命，在游戲里賭命，但一次又一次地，靠運氣活了下來。

這一切讓主角最后的失敗更加戲劇，也更加必然。而失敗帶來的毀滅，卻更痛苦、更糟糕。

主角依靠的人主要是兩種，一種是有點骨氣，也有點勇敢的人，一種是在殘酷生存游戲中短暫產生了感情的人。變性女因為對同伴女孩被殺死的刺激而從留下游戲轉變為拒絕游戲并且反抗體系，主角的老友因為和他之間的友情而選擇并肩作戰。

但偏偏游戲主管滅掉的就是對體系會產生威脅的這兩樣東西——人的情感和反抗意識。

你想做英雄？那我就把你的精神、你的意志、你的情感、你的憑借統統毀掉。

第二季的結尾，停留在最絕望的一刻，全軍覆沒，友人被殺，主角被拿捏，看似更悲壯，加深了劇集的深度，但是恰恰相反。現在，你很難再相信他們在認真處理“深度”，而感到的是，他們在有意施加殘忍，拿角色取樂。

這是第二季真正讓人感到失望的，也是《魷魚游戲》從此發生變質的地方。

喪失力度

《魷魚游戲》是一部力圖呈現人間殘酷性的劇集，第一季很好地實現了這一核心設計，失去希望的人，在童話王國般的房間里，殺人、被殺，微不足道地死去。

它的精神應當是現實主義的、批判性的，所以它的創作態度必須是嚴肅的。

第一季大體上也是這樣。不論主創是否有明確的批判意識，劇集是保有一定批判性的。突然的火爆，改變了第二季的氣質，創作者自覺或不自覺了放棄了一些寶貴的東西，加入了一些更“流行”的東西。在那些增加的笑料和插曲下，它偏離了原本的創作理念。應有的批判性被大大減弱，不僅游戲看起來更像游戲，創作者在不經意間，自己也進入了游戲，讓這部劇像是創作者的游戲。

所以后來我也就理解了那些突兀的笑料和違和的插曲，那種相比于第一季，更明顯的輕松感。

你能想象，在緊張的生死游戲進行時，歡快的《請回答1988》的片頭曲作為配音出現，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嗎？那一刻，實在讓人感到非常困惑不解。這一不合時宜的歡快感，讓原本的緊張突然泄掉，游戲的殘忍淪為搞笑，創作它的人在玩耍。

當主角無知無覺無辜，卻真誠勇敢無畏地走進游戲管理者設置的圈套中，然后目睹親密的朋友被殺死，自己勇敢的反抗顯得如此天真愚蠢時，我知道了那種不適感的來源：重要的東西被無所謂地毀掉了。

而且，不僅被毀掉了，他們還讓承載重要東西的主角看起來像一個智商不高的笑話。

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再認真對待這樣一個幻滅性的結尾，因為甚至他們自己也不在意。而且，誰知道下一季，還會做出什么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