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作為新文學的創始人之一,魯迅對故鄉的感情是非常復雜的。他像所有游子一樣,深深眷戀著那片生他養他的土地,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對故鄉投去深情的一瞥,都無法擺脫對故鄉的風物人情、人文景觀、故鄉文化的深深眷戀。魯迅的許多作品都顯露出凝結在他靈魂深處的那種強烈而持久的戀鄉情結。
關鍵詞: 魯迅戀鄉情結形成原因
思念故鄉是中國文學的古老母題之一,也是中國文化的重要顯現。在封建社會,文人墨客大都異地做官,在交通極為不便的條件下,歸鄉成為一種奢望,落葉歸根是他們永遠的期盼。面對高山流水,抒發對故鄉魂牽夢繞的思念,就成為古典文學一個重要的表現主題,“思鄉詩”成為古典文學中重要的組成部分。進入新文學時期,傳統文化的影響和漂泊不定的生活決定了思鄉依然是作家們心中“剪不斷,理還亂”的千千結。作為新文學的創始人之一,魯迅對故鄉的感情是非常復雜的。一方面,他像所有游子一樣,深深眷戀著那片生他養他的土地,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對故鄉投去深情的一瞥,都無法擺脫對故鄉的風物人情、人文景觀、故鄉文化的深深眷戀。魯迅的許多作品都流露出凝結在他靈魂深處的那種強烈而持久的戀鄉情結。《故鄉》里“金黃的圓月”,海邊“碧綠的西瓜”,《社戲》、《五猖會》、《阿長與山海經》里追憶的充滿童真童趣、無憂無慮的童年故鄉,《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描繪的“百草園”意境……無論是對故鄉生存實境的描繪,還是對夢中幻境的編織,都彌漫著魯迅對故鄉深深的眷戀之情。另一方面,由于家庭的變故,父親的早逝,族人的傷害,親戚的歧視,魯迅小小年紀就不得不在當鋪與藥店之間奔波,小小年紀就不得不背離親人和故土“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對家鄉的思念常常伴隨著難以抑制的怨憤和痛苦。辛亥革命后掀起了一場風波的打麥場上(《風波》),喝酒等級分明的咸亨酒店(《孔乙己》),灰暗破敗的故鄉(《故鄉》),虛偽冷漠、陰暗潮濕的魯鎮(《祝福》)和S城(《孤獨者》《在酒樓上》《吶喊·自序》),這些灰暗的記憶織成一張憂郁的網,籠罩著他思念故鄉的溫馨情懷。這一復雜的思鄉情懷影響著他的創作。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認為:“情結就是一組組被壓抑的心理內容聚集在一起的情緒性觀念群,亦即具有相對自主性的一簇簇潛意識的心理叢。”[1]孫犁曾說:“幼年的感受,故鄉的印象,對于一個作家是非常重要的東西,正像母親的語言對于嬰兒的影響,這種影響和作家一同成熟著,可以影響他畢生的作品。它的營養,像母親的乳汁一樣,要長久的在作家的血液里周流,抹也抹不掉。”[2]所以戀鄉情結是魯迅心靈結構的基本要素之一,它幾乎貫穿了魯迅的一生,成為激發他創作的強大動力。仔細分析魯迅戀鄉情結的形成原因,實際上既在于傳統文化的影響,又在于他對故鄉“美”的層面的接受和認同。
一、傳統文化的影響
因為家庭變故,族人歧視,S城人的臉早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魯迅不得不“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這在當時是一條“歪路”,“因為那時讀書應試是正路,所謂學洋務,社會上便以為是一種走投無路的人,只得將靈魂賣給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同樣,這也是有違幾千年的傳統文化的。中國傳統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早在春秋時期,孔子便提出了“父母在,不遠游”的至理名言,這在崇尚“孝道”的封建社會是被奉為道德準則來頂禮膜拜的。然而,魯迅少小離家,愈走愈遠,以至于后來賣掉舊宅、漂泊在外而無家可歸,“北方固然不是我的舊鄉,但南來只能算一個客子”的悲涼(《在酒樓上》)奠定了他思鄉的根基。而傳承數千年的傳統文化又在告誡著人們落葉歸根。以至于魯迅在老年還與許欽文相約,要回去看看稽山鏡水間的紅葉綠水,看看故鄉[3]。離鄉與歸鄉,兩種情緒交互作用,表現在創作上,便是錢理群先生所認為的“歸鄉”模式,即“離去—歸來—離去”的模式,如《祝福》中,“我”從外面回魯鎮,邂逅祥林嫂后急于離去;《故鄉》中,“我”回鄉搬家,失落地離去;《在酒樓上》,呂緯甫回鄉為弟弟遷葬后孤寂地離去。
二、對故鄉美的感受則是戀鄉的另一原因
魯迅對故鄉的描寫是多層次的,而這無不源于故鄉美。
綜觀魯迅回憶童年時光的文章,童年的美好記憶使其筆下的故鄉風景無不流淌著或溫馨、或清麗、或燦爛的色彩。“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故鄉》)朦朧月色下,劃著白色小船去看社戲,夏日在堂前桂樹下聽祖母講迷人的故事……童年的魯迅生活在“并不很愁生計”的家境中,留在他記憶深處的故鄉歲月總是美好溫馨的。這些甜蜜美好、歡樂愉快的記憶,奠定了魯迅對故鄉深沉的愛的基礎。他在《朝花夕拾·小引》中曾寫道:“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貯滿了思鄉的蠱惑的蔬果,寄寓著童年溫馨的記憶,屢屢打動魯迅的心靈,勾起他的鄉情鄉思。他對故鄉滿懷著濃烈的眷戀與盛贊的情感,并且持續終生。
故鄉的人文山水也給予了魯迅創作的素材。魯迅的故鄉是水鄉紹興,因此魯迅小說中人物活動的典型環境大多是他所熟悉的水鄉。如《在酒樓上》“我”的故鄉就是離城不過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的鄉村,這里的“小船”就是浙東水鄉特有的“烏蓬船”。《離婚》中的愛姑就是坐著船去縣城打官司的。《社戲》更突出了水鄉人看戲的獨特場景——臨河的空地上一座戲臺,近臺的河里一望烏黑的是看戲人家的船篷。我們從這些描寫中可以深切體會到作家不能忘情于出門就能見到“水”和“船”的故鄉。《風波》開頭有一段描述:“臨河的土場上,太陽漸漸的收了他通黃的光線了。場邊靠河的烏桕樹葉,干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面哼著飛舞。面河的農家的煙突里,逐漸減少了炊煙,女人孩子們都在自己門口的土場上潑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這是晚飯的時候了。”又如《社戲》中的一段描寫:“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淡黑的起伏的連山,仿佛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遠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卻還以為船慢。”讀著這些文字,作品中人物活動和故事展開的地點、時間,乃至于氣候都可以一目了然,它們無一不是在向人們展示魯迅的家鄉風情畫。魯迅前期的兩本小說集——《吶喊》、《彷徨》中的作品就大多取材于家鄉,為讀者描繪出一幅幅優美的紹興風光圖。
故鄉的民風民俗給童年魯迅留下了深刻印象。紹興民間有各式各樣的戲劇演出和傳說故事。鄉親們最津津樂道的是兩個“鬼”:一個是“帶有復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女吊”;另一個是腰束草繩,腳穿草鞋,手捏芭蕉扇,富有同情心的“無常”。魯迅對這些世代相傳的民間習俗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和深沉的思考。他在作品中談到了對民俗現象的最初感受。如《五猖會》上關于迎神賽會的津津樂道的陳述,《社戲》中對社戲的充滿神奇的迷人色彩的描繪,以及《無常》中“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愛的無常”的形象。這些充滿生命力的、迷人的畫面深深吸引了少年魯迅,并為今后魯迅的小說創作提供了具體生動的素材,以及大量的人物、事件的原型。可以說,故鄉的民風民俗是魯迅小說創作的土壤。
傳統文化與故鄉情結兩種作用相互交替,使得魯迅對故鄉的迷戀持續終生。正如莫言所說:“一個人難以逃脫的是自己的經歷,而最難逃脫的是故鄉經歷。”[4]戀鄉情結為魯迅提供了創作的素材和靈感的來源,它的精神內核更成為魯迅人格及其作品風格的重要元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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