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耶洛夫斯基電影《紅》釋讀

摘要：《紅》是基耶洛夫斯基借助老法官和瓦倫蒂娜相遇的簡單故事，拷問人性、拷問我們身處的世界，以及人生意義和上帝的可能性，《紅》向我們昭示了一種可能性空間，關于不幸與叛逆、愛與寬恕、善良與公正、墮落與拯救……

關鍵詞：基耶洛夫斯基 《紅》 拷問 人性 可能性 空間

語言具有某種欺騙性，顯而易見的事實是，那些我們可以喋喋不休、侃侃而談的人和事似乎很重要但并不至關重要，倒是那些我們隱秘的喜歡或厭惡，無所謂明確理由，欲言又止。難以言傳者才是有可能真正打動我們的東西。質言之，比之浮出水面可眼見的事物。我們更深愛和驚異著水平面以下的不可見者。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基耶洛夫斯基的電影讓我們分享了這種隱秘喜悅和痛苦的體驗，我們發現，基耶洛夫斯基的電影在可以動用語言理性談論的空間之外，還給我們留下了大量語言夠不著的可能性空間。

1、并置結構

《紅》在電影敘事上是一個并置結構，女主人公瓦倫蒂娜與男朋友米歇爾的電話可以超越空間的話，那么，老法官和年輕的法科大學生奧古斯都的故事就是一個超越時間的事件。基耶洛夫斯基似乎故意設置了老法官與年輕的大學生的相似性，同時又保持了一種撲朔迷離的距離。盡管在時間上兩個人的愛情故事相差了三十多年，但其驚人的相似性是不言而喻的：兩個人都是學法科的出身，在即將畢業時遭遇了一場刻骨銘心戀愛，戀愛的女朋友美麗動人，但又用情不專，輕而易舉地移情別戀，給主人公造成了極大的傷害。敘事細膩的導演甚至也沒有放過細節的相似性：老法官和年輕的大學生都喜歡養狗，都愛給氣象中心打電話了解天氣狀況。戀愛的女朋友都比自己大一兩歲，甚至女朋友送給主人公畢業典禮的禮物都是一支鋼筆……滿生疑竇的觀眾甚至想透過歲月滄桑打量出兩位主人公面貌上的一致，但基耶洛夫斯基通過蛛絲馬跡的細節質疑了老法官與奧古斯都是同一個人的可能性：畢業考試在即，似乎好運當頭，因為考試題目恰好在他們的書不小心翻落地上。打開來的那一頁。同樣好運的是他們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會兒，但是發生地點有所不同，老法官是在劇院里，奧古斯都是在車流往來的街角——基耶洛夫斯基顯然并不喜歡奧古斯都就是年輕的老法官這樣的故事設置。如果我們稍加注意就會發現。其實女主人公瓦倫蒂娜的弟弟馬克與那個登在報紙上的馬克同樣是一種并置結構，在兩個少年人身上發生了同樣的故事。他們發現自己不是父親的親生子，因而對母親失去信任，開始自暴自棄，用吸毒來加以報復。一個馬克被發現帶到了監獄。而瓦倫蒂娜的弟弟馬克尚未被發現，他還在會女朋友，看望母親，維持生活表層的正常狀態。而這個世界上叫馬克的還有很多——瓦倫蒂娜撞傷了老法官的狗去看獸醫，幫她把狗抱上車的人也叫馬克。……也許基耶洛夫斯基故意要打破我們看待世界的狹隘視線，開拓出一個開闊的敘事空間——在不同的時空里，那些叫奧古斯都、或者不叫奧古斯都，叫馬克或者不叫馬克的人遭遇了或正遭遇著相同或相似的不幸事件：心愛的人會跟別人茍且，最可信賴的人欺騙了自己，一場突如其來的海難、車禍，親人的離世等等。又偶然又必然窺伺在我們人生的某個十字路口。它使我們的人生狀態乃至人生態度都隨之產生巨大變動。并置的敘述結構除了打開敘事空間之外，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獲得了敘事的生動性。《紅》使三十年眼前老法官的故事同三十年后老法官的故事同時進入我們的視野，年輕的法科學生奧古斯都的故事是老法官年輕故事的重現也是補充。

2、你是我的天使

如果不是瓦倫蒂娜的出現，也許老法官不會發現他在一條路上走了那么遠，并且從不打算回頭。我們或許可以把這條道路稱作叛逆之路。老法官不是無賴，是叛逆。兩者的區別在于：無賴是茍且，是放棄選擇權，同時放棄對自己行為的擔當。叛逆則沒有，他保留選擇權，同時也擔當自己行為。哪怕他擔當了邪惡。當年老法官的女朋友無端的背叛行為，使他透了心。同時失掉了對生活的信賴，對人的信任。我們無法想象他第一次履行一個法官的職責是一種怎樣的情形。無疑，法官的職業使他比別人更多的見證人的犯罪、邪惡，人性的污濁。無所不在的惡讓老法官似乎看破了世界的真相，他以什么來回應這個世界：仇恨、蔑視、淡漠、繼續發掘丑惡的樂趣?……唯獨缺少對這個世界的熱情和愛。直到瓦倫蒂娜的出現。

瓦倫蒂娜出現在老法官的生活中也象命運一樣偶然。瓦倫蒂娜是一位大學生，兼職做模特，一天晚上，忙碌了一天的她驅車回家，不小心撞傷了老法官的狗，瓦倫蒂娜循著地址找過去，向狗的主人求助，可主人冷漠、無所謂的態度讓瓦倫蒂娜驚奇又生氣，她帶著狗去看獸醫，給狗看好傷。故事到這兒本來可以沒有下文，但老法官不是無賴，盡管他的冷漠違反人情，但他寄給瓦倫蒂娜600塊錢給狗看病。又一個晴好的天氣，瓦倫蒂娜去遛狗，這只狗帶著瓦倫蒂娜回到了老法官的家，就在瓦倫蒂娜歸還老法官的錢時，無意中發現的老法官在竊聽鄰居的電話。——這在老法官卻像一個有意的行為，因為我們看到他故意把找回的錢放在收音機旁邊!瓦倫蒂娜感到震驚和惡心，但老法官不但讓瓦倫蒂娜知曉老法官鄰居們的隱私。還鼓勵她向鄰居們告密，瓦倫蒂娜負氣而去，但她沒有告密，鄰居女主人的坦誠、熱情，一個至少表面安寧、祥和的家使她不忍心，她再回到老法官的家，請求老法官不要再偷聽了，因為“人性并不壞”。瓦倫蒂娜哭著走了。當天晚上，老法官寫信投訴了自己。瓦倫蒂娜看到老法官被投訴的報紙，還是感到歉疚，她告訴老法官，不是她告的密，老法官卻告訴瓦倫蒂娜是他自己干的，老法官家的狗生了七只小狗，他們坐下來，喝一杯梨子就表示慶祝，而這一天，恰好是老法官的生日。老法官的生活開始不一樣了，他打開塵封的車庫，應邀去看瓦倫蒂娜的時裝表演，他也坦誠地告訴夢到瓦倫蒂娜。“你四五十歲。很幸福。”盡管不能完全排除瓦倫蒂娜對老法官的異性吸引。但隔著三四十年歲月的尷尬，他們能難落入愛情的俗套。至少瓦倫蒂娜不想。他們相遇的意義在于使老法官在一條叛逆路上回頭。重新燃起對生活的愛和熱情，瓦倫蒂娜相對于老法官來說是救贖，是天使。因而瓦倫蒂娜出現與否，瓦倫蒂娜的生死對老法官至關重要，遭遇船難的瓦倫蒂娜還活著。就是一個奇跡，是一份上帝的恩賜。

3、誰在拷問世界?

至少表面看來，老法官因對瓦倫蒂娜的拷問獲得拯救。

瓦倫蒂娜年輕、美貌，精力充沛。但她的生活并非像走T臺那樣一味光鮮，生活對她也并不輕松：大幅度的形體訓練，忙碌一天下來的疲憊、孤獨、惆悵，對遠在倫敦的男朋友的思念，忍受男朋友的猜疑。尤其讓瓦倫蒂娜感到不安的是他的弟弟馬克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自暴自棄，同馬克一樣，瓦倫蒂娜對自己的母親失去信賴，她盡可能地逃避母親，少與母親見面。還有認識了老法官后，被老法官指認見證的人種種的惡：諸如：西裝革履的販毒者：一對行將分手的戀人：抱怨女兒不去看他的老婦人：知道父親是同性戀，當著母親的面偷聽父親電話，一臉天真與邪惡的女孩……也許這一切未構成切骨的傷痛，也許瓦倫蒂娜的信心足夠克服這些邪惡。瓦倫蒂娜并未被連根拔起。她為人的行為辯解，也許只是因為人的無力與無奈，他們才選擇了作惡。瓦倫蒂娜曾經問老法官：你難道在期待我什么?不忍和寬恕。讓她對這個世界依然信賴。這也許就是老法官的期待。老法官同樣也在拷問自己：因不忍對一個水手的誤判，反使他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挽救了他：對舊情敵的公正判決。他的生命中依然葆有不忍和寬恕、善良與公正，這些是喚回信心和愛的條件。也許我們無法選擇世界，我們能選擇的只是對這個世界的態度。

基耶洛夫斯基的電影，深具基督教的文化背景。他所表現的生活，參預了一種外在于我們力量，這種力量我們也許可以指認為諸如上帝、命運、偶然、他者等等，這使基耶洛夫斯基的電影帶有適度的神秘色彩和很強的敘事張力。比如，瓦倫蒂娜每當出門或者回家，都會習慣性的到公寓旁小酒吧的投幣機上卜一卜運氣。瓦倫蒂娜與老法官幾次談話中往往加入了超現實因素，諸如光線明暗的變化、破窗而入的石頭，燈泡突然壞掉，劇場管理人員的無端插入又離開，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加上電影中大量的巧合，這些大概都在提醒我們，不可預知因素時常突如其來，切實的干預了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也許是在借用了一只上帝之手，我們的故事，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不是一個可以自主發生的故事，倒更像一個被發生的故事。基耶洛夫斯基還表現得對7的數字情有獨鐘，老法官的狗生了七只小狗，海難幸存的人是7個，7也是上帝創造世界的周期。如果我們要理解我們自身，理解我們所身處的世界，總要關涉生命的意義以及對上帝的追問《紅》是基耶洛夫斯基借助老法官和瓦倫蒂娜相遇的簡單故事。拷問人性、拷問我們身處的世界，以及人生意義和上帝的可能性。

《紅》更多地向我們昭示了一種可能性空間。關于不幸與叛逆、愛與寬恕、善良與公正、墮落與拯救……。年輕的法科大學生奧古斯都被女朋友拋棄，他可以選擇以惡抗惡，虐待無辜的狗，也可以選擇善待狗，通過旅行淡化心中的傷痛。瓦倫蒂娜與奧古斯都是鄰居，但他們一直在自己的生活軌道上活著，有著不相交的軌跡，在海難中有故事發生在他們身上了嗎?或者已經有了，或者他們各奔東西。如果說海難發生前生活中的痛癢不足以使瓦倫蒂娜失掉信心，廣告上的憂傷僅是一個表情。而在海難后她的憂傷則有了實質性內容，也許對瓦倫蒂娜的試煉才剛剛開始。當老法官透過打碎的窗口看過去，重新收拾起生命的希望和信心時，瓦倫蒂娜的生活狀態、生活態度又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只要活著，故事總要發生。而追問的意義也許大于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