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死亡的美學闡釋:品評電影《入殮師》

摘要：瀧田洋二郎的《入殮師》奪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大獎并非偶然。“死亡”是具有人類普遍性的命題，透過“入殮師”的視角觀察不同的死亡，凝視逝者周圍充滿愛意的人們，在此中參悟人生、生命、親情、友情、愛情和尊嚴，是本部影片蘊含的深意所在。正如哲學家對生死進行思考一樣，對死亡命題的反思，讓電影附上了一層濃濃的哲理意味。

關鍵詞：死亡 生命 親情

一、電影的敘事

著名的法國評論家安德烈·巴贊指出：“要了解電影較好的方法是知道它是如何說故事的。”顯然，影片中條理化的故事編排，嚴肅中略帶喜劇效果的敘事，緩慢而緊湊的節奏，綿長而感人至深的情感。有效地抓住觀眾的胃口。

電影是從小林大悟進行入殮儀式開始的，此時的小林已經能獨擋一面，對入殮儀式進行熟練的操作。在榻榻米上安放的自殺身亡的女子，凈素的面孔，分明像個正安詳入睡的美人。可是在入殮的過程中，大悟卻發現這女子是個男兒身。意外的尷尬給影片添加了喜劇效果。卻并不抹殺其深刻的一面。命運似乎在有意地開玩笑，毫無痛苦的臉上，隱藏了多少沉重與不得已。我們不得而知。

人生如戲，就此鋪開。

故事在這時，用插敘的方式，開始追述。男主角小林大悟原是管弦樂團的大提琴手。為了更好的進行演奏他買了一把昂貴的大提琴。然而對夢想的美好憧憬與寄托，在樂團老板的一聲“解散”中，嘎然瓦解。無奈之下，他只好將大提琴賣掉，與妻子美香回到山形的鄉下重新生活。一則“不問年齡、酬勞優厚、上班時間短、正式職員、幫助旅行”的NK代理廣告吸引了大悟的應征。在對社長好不看履歷就予以錄用的疑惑中，大悟才知道所謂的“NK”是“入殮(NouKan)”的縮寫，“幫助旅程”實際上指的是是入殮的工作。盡管萬般不情愿，迫于生計與無奈，大悟還是隱瞞妻子，做了這份工作。大悟的工作并不順暢，第一位客人是在公寓中去世了兩周才被發現的孤苦老人，受不了腐尸所發出的惡臭，大悟狂吐不已。回家的途中，大悟到兒時常去的澡堂努力地洗去入殮時殘留的尸體腐臭的味道。正因為看到死亡。所以更迷戀生命的味道，大悟抱住妻子，努力的呼吸其身上的生命氣息。這也是影片唯一的一場含蓄的激情戲。在領悟到入殮儀式的美之后，大悟逐漸的喜歡上了這項工作。但這份工作在外人、朋友與妻子看來，是卑賤、骯臟、不正當的。在妻子以離家相逼，陷入矛盾的大悟欲向社長遞交辭呈。沒有想到的是，盡管社長佐佐木從事的是與死亡相關的工作，可是辦公室里卻到處充滿了綠色植物的生命跡象而顯得生機盎然，絲毫不死氣沉沉。社長毫無刻意地說出與妻子的故事，贊嘆河豚白的美味，述說人生哲理，大悟有所感悟。決定留下繼續工作。鏡頭重新切到了片頭“汽車從迷霧中駛來的畫面”。

這樣，影片是以男主角大悟“失去工作一尋找工作一排斥入殮工作一喜歡上入殮工作”為線索，貫穿對自殺身亡的變性男子、不幸出車禍的叛逆女孩、想穿長筒襪的奶奶、早逝的男孩、滿臉印滿唇印的爺爺、經營澡堂的老奶奶……的入殮之美的再現，透過大悟的視角，對人生、生命和死亡的感悟。在歡笑與淚水中，引導觀眾去體會人間的真情真愛，對生與死進行反思。在給澡堂老奶奶的入殮儀式中。基于對死亡的共同認識，大悟的妻子美香也從最初的不理解丈夫，轉為理解、支持丈夫。

影片的另一條線索是父愛。對于父親的點滴，是在大悟與別人的回憶中逐漸揭曉的。大悟在很小的時候，父親就與情人離開家。母親一邊經營父親留下的咖啡店。一邊辛苦地將大悟撫養長大。父愛的缺失，給大悟留下了深深的傷痛、責怪、遺憾和怨恨。在父親離開家的三十年中。到底在做什么，是生是死，一直都是一個謎。春天來臨，美香收到一封寫給大悟已經去世兩年的母親的信。絢爛櫻花飄落。短暫生命逝去的寫照。果然，信的內容是關于大悟父親去世的消息。會社的職員也道出拋棄了兒子的負心之痛，在美香的勸說下，小林去看望了剛去世的父親。因為看不慣喪葬公司對死者不尊重，大悟為父親做入殮工作。在父親死死攥著的手中，是三十年大悟送給的那塊石頭……此時，明白了父親對自己的愛，大悟回憶里父親模糊的輪廓逐漸變得清晰，大悟不能自己，失聲哭泣。影片在大悟將石頭貼在美香懷孕的肚子上，在淡黃色的柔光下，親情、愛情的寓意得到了升華。

二、影片中的關鍵意象

1、入殮：死亡關懷

盡管日本是個佛教大國，但是輪回和涅槃的思想從來沒有成為日本人民佛教信仰的一部分。輪回不是日本的思想模式，日本人對死后的世界不感興趣，也不隨意意想。所以對他們而言，死亡只不過是“踏上一段安穩的旅程”，是永恒的開始。導演通過社長之口，道出對死亡的理解：“死可能是一道門，逝去并不是終結，而是超越、走向下一程。”認識到這一點，死亡便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如鯽魚明知道迎接它的是死亡，面對激流仍逆流而上一樣。那是天生的自然定理。生與死也一樣，是自然定理，不可違背，更無須懼怕。我們只有越是清晰的認識到死亡，才能越向往生命，才能把握住生命的深度與廣度。

影片選取“入殮”這個能反映“舉止之美”與“生死之觀”的視角，極大程度上要歸于飾演大悟的演員本木雅弘對入殮師這一行業的興趣。他曾在一次旅行中參加了一個“從世界出發”的儀式，感動之余對此印象深刻。于是才有了這一電影的主題。用入殮來反映日本人的這種生命哲學，是恰當而有說服力的。入殮的工作猶如人生旅途中的驛站，他們幫助人走向另一個安穩的旅途，走向極樂世界。在電影中，導演非常具體的表現了入殮的儀式。入殮儀式進行時，安靜得讓人沉浸。死亡似乎是一種美。是一種靜穆的偉大，是一種神圣的安詳。入殮師冷靜、準確，懷著溫柔的情感，小心地擦拭死者的身體，為死者換上潔凈的喪服，化上如同生前的容妝，繪死者永恒的美麗，讓已經冰冷的人重新煥發生機，讓家屬在送別故人的分別時刻，重溫死者生前的點滴。在此中體現出的靜謐的美麗，是大悟所體會到的入殮魅力所在。

導演以緩慢的節奏，幾近完整地再現了入殮儀式的全過程，展現了“入殮師舉止之美”，為的是讓觀眾感受到這一儀式的靜穆與莊嚴，以及在儀式下賦予的對死者的尊重：在此中穿插講述不同的人逝去。親人們的不同表現，淚在笑中流淌，散發出溫暖的人情。

2、吃：生命意象

影片涉及到一個意象：吃!大悟在吃飯的過程中偶然看到報紙登出的NK代理廣告的。影片中唯一的一場與性相關的鏡頭也發生在吃飯之時：其后影片還特寫了幾次“吃”的鏡頭。大悟與社長吃河豚的魚白、在辦公室里大口吃雞肉、在家里香腸就著面包、在車里大口的吃壽司……都說“民以食為天”，“食色。性也。”唯有“食”，個體才能維系生命，男女才能延續種族后代。影片中說：“生物吃著其他生物生存下去。不想死的話就要吃。吃的話，好吃才行。”吃。生命才能生生不息，所以不但要吃，還要吃好。吃，是生理欲望的基本滿足：吃好，是享受生命的表現。“好吃得真叫人為難!”這句話多次在社長佐佐木吐出，發人深省。好吃為何“為難”，為何不是爽快或滿足?因為“吃”，是生命的一種體現，越是好吃的東西，越是讓人對生命有種依戀和感悟。這么好吃的食物。這么美好的富有生機的生命，讓人怎舍得離去?所以“真叫人為難”。

3、石頭：親情寄托

石頭，是父愛的象征。電影中，大悟曾說過：“人類不懂得文字以前。據說人們尋找符合自己心意的石頭，送給對方。收到石頭的人根據石頭的觸感和重量。了解對方的心意。平滑的石頭代表心情平穩：凹凸不平的石頭代表擔心對方。”石頭。是承載著感情，隱含著一定話語的符號。影片三次出現石頭的地方：一是大悟在拿出舊大提琴時，無意中發現的父親遺留下來的大石頭，并在悠揚的大提琴聲中，展開對幼年時期的片段回憶：二是大悟與美香在江邊時，說出了父親送石頭的故事和石頭隱含的寓意：三是影片的結尾，父親手中緊緊攥著的大悟小時候送的小石頭，這樣。石頭的寓意得到了回應。約定好每年都給兒子送石頭的父親，僅僅送了一次，便離家而去。父親送的石頭很大，承載的是父親對兒子深深的愛：可是石頭大卻不平，是否代表著父親離家的征兆和一種預示性的不安。

時隔三十年，大悟才明白這種遲到的不在場的父愛，為時已晚，卻終于可以會心地哭泣。大悟將石塊貼到妻子懷孕的肚子，傳遞父愛的期許，不言自明。

三、解析電影語言

1、畫面與色調

電影常用灰色、黑色象征未知與死亡。影片的開始，用的是深焦鏡頭，非自然的灰色的迷霧中。車燈若隱若現，由遠及近，向鏡頭前駛來，如地獄之門中透出的一點亮光。入殮師的到來。如黑暗中的光明，是死者上天堂前最后的一絲慰藉。

導演對死亡所賦予的態度是溫和的，所以電影中較多采用的黃色調。這種色調不但能增強懷舊色彩，塑造出溫暖、美好、浪漫的氣氛，而且能使畫面呈現出唯美的質感。入殮時的背景燈光也多采用溫暖柔和的黃色。因為親人的在場，死亡體現出溫情的美感。觀眾這樣的氛圍中，也能拋開對死亡的恐懼。靜靜地跟隨攝影師，欣賞靜謐的美感，沉入對生命的思考。

2、鏡頭

對入殮場景的攝像機擺位，也反映出了電影中人物對入殮的主觀情感判斷。如電影第一個入殮的鏡頭。導演采用的是水平角度鏡頭。如小津安二郎的作品中慣用的那樣，攝影機離地四尺高，是日本人坐在榻榻米上看事物的高度。這種鏡頭是中性的、非主觀的，導演瀧田洋二郎在此中表達對入殮師的態度。是尊重的。

3、音樂

《歡樂頌》演奏的插入是有意而為《歡樂頌》出自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美好、激情、宏大、輝煌的音樂充分展現了小林此時特有對夢想與生活所特有的堅定樂觀。然而影片中選擇的是終曲樂章，似乎也在暗示大悟樂團生活的結束。而結果恰是如此，樂團老板宣告樂團解散的時候，激情與落寞、樂觀與失望形成強烈的反差。

曾與日本導演宮崎駿、北野武等密切合作的音樂大師久石讓，為影片譜寫了以大提琴為主要樂器的背景音樂，不能不說是影片的一大亮點。大提琴的渾厚音律，打破死亡所帶來的沉重，抒情的樂曲，配合著影片故事的敘述和主人公心境變化，完成死亡主題的升華。大悟在舊大提琴中發現父親當年送他的石頭，引發了對童年的回憶，父親與母親的面孔在綿長傷感的大提琴聲中呈現：與美香一起聽唱片的那段，美香在留聲機中放了大悟母親珍藏的父親最喜歡的曲子。曲子輕緩而沉靜，讓人遐想與追憶，我們分明感到，對親人的懷念是大悟始終割舍不下的。圣誕節吃雞肉時。大悟演奏音樂的橋段，大提琴拉出的每一個抒情音符，觸人心弦，無不勾起聽者對往事的回憶，讓人陷入懷舊的憂傷。而那段大悟在自然中拉琴，抒情的音樂響起，意識在變化的自然風景中穿梭，抒情、浪漫、唯美。

盡管故事是日本的，但是死亡對于人類來說。是一個普遍存在的主題。正因為這種普遍存在。影片具有了國際性的意義，再加上精良的制作，所以能大獲成功。對“死”的訴說。是為了更好的面對“生”，參悟了死，才能坦然的面對生活中的各種真情，才能好好的把握“人生”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