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年后重新審視奧斯卡獲獎影片《撞車》,發現在其民族與社會問題關懷背后,潛藏著更為復雜的文化偏見、制度弊端而非簡單的種族歧視;而影片溫情脈脈的結局,則掩蓋了該片向奧斯卡主流意識形態靠攏的創作主旨。事實上影片中的矛盾并未在人性善的發現中得以中止,新的矛盾和糾葛以無處不在的沖撞形式,充斥在多民族生存的各個角落。
關鍵詞:《撞車》 種族主義 歧視 溫情 偏見
因為一場汽車追尾事件,引發了一個白天、兩個黑夜的故事和沖突。影片《crash》故事線索繁多,涉及白人、黑人、墨西哥人、波斯人、韓國人等諸多民族問的碰撞與沖突,讓不同膚色的觀者觸目皆驚。然而,僅僅用種族歧視、人性善惡、命運無常這些詞無疑是不能回答這場多民族沖撞的復雜起因的。在一場關于尊嚴、愛情、欺騙和救贖的吟唱中,該片的人物情緒基本經歷了“憤怒——轉移憤怒——沖突——解決沖突——新的糾結”幾個階段,構成一幅動態的情緒地圖。
一、歧視,還是偏見?
影片一開始,所有人的情緒就都處于激動當中。黑人小伙安東尼因為女招待服務有點怠慢而肝火上升:白人警察瑞安因為社區醫療中心的護士堅決不給他久治不愈的老父親換醫生而心生憤怒:波斯商人法哈德買槍時語言不通、被店主誤認作阿拉伯人而滿懷羞辱……而這些突然襲來的憤怒迅速被轉移到新的承受者身上,并造成了更多的傷害與憤怒:安東尼沖過去搶劫了迎面走來的白人檢察官夫婦的車:檢察官的妻子珍妮對丈夫里克、女傭以及鎖匠丹尼爾大發雷霆。只因為丹尼爾的紋身和黝黑的皮膚:瑞安深夜攔截了黑人導演卡梅隆夫婦的車,以檢查安全為由猥褻了導演的妻子:波斯商人法哈德因為店門壞掉且遭打劫而遷怒于鎖匠丹尼爾,并預備將之殺害……多條線索并行講述、矛盾一觸即發,從而將影片推向第一個高潮。
在像洛杉磯這樣多種族共存的大都市,求生的艱難和壓抑導致的憤怒是必然的。而轉移憤怒則屬本能,我們甚至無法對之進行道德歸罪。然而如果追問下去:我們通常向何人轉移憤怒呢?答案是弱者、比自身更弱的存在者:不管這弱勢是源自真實還是源自自以為是的想象,是源自膚色、財力、種族、職業還是其它。雖然這世界沒有誰比別人更應該被欺壓。然而人類都有本能的比較;中動:窮人比富人弱。百姓比官員弱,黑人比白人弱,亞洲人比歐洲人弱,等等。而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天經地義”的比較不僅是所謂強者如此認為,所謂弱者也是欣然承認的。就如黑人小伙安東尼所言:公交車的窗戶為什么刷成深色?因為不想讓黑人去坐!諸如此般的言論如果不算吹毛求疵、至少也是自尋煩惱了。與此同時。某一方面的弱者在另一領域卻有可能成為強者、從受傷害者變為施暴者,從而獲得某種心理補償和平衡感。由此才產生了白人對黑人的歧視、黑人對亞洲人的歧視,以及有錢的韓國女人對墨西哥女人的趾高氣昂,和黑人護士對白人小警察的居高臨下。
因此“歧視”(disc rimination)或“種族主義”(raclsm)在這里已不能容納crash產生的全部原因。事實上我們不妨用“偏見”(prejudice)這個詞更妥帖。雖然在壓抑和孤獨中,沒有人是真正的強者:然而正是每個群體內心深處均有的強者可以欺壓弱者、源自人性本能的偏見,才導致了這一系列;中突。那么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偏見及其帶來的沖撞,在人類共處的環境中,應當是必然的。事實上產生沖突的并非是不同文明本身。而是不同文明都有的狹隘、自私、虛構的敵意,和無所不在的偏見。
然而我們仍然需要、并渴望沖撞。哪怕鮮血淋漓,也比無處不在的沉默的敵對好。現代文明的后果之一便是隔離:廣場和空氣被切割開來,人們按照階級、職位、經濟能力、政治地位、民族、性別……被分門別類地裝在不同的空間里,從一座房子到另一座房子,通過道路時我們仍然在封閉的運輸工具空間當中,孤獨、壓抑、冷漠和恐懼。因此我們需要碰撞。因為唯有打破這封閉,才可能讓長久的壓抑和敵意的汁液釋放,并讓那些被稱作愛、包容和理解的汁液將心靈填充。我們渴望碰撞,因為也只有在碰撞中才能發生矛盾、發現矛盾并嘗試解決矛盾。在彼此觸碰產生的溫度中不再孤獨。
影片開篇以黑人偵探格雷厄姆和女友莉雅的一段對話傳達了該主題:我們需要沖撞。(…We miss that so much,that wecrash into each other,just so we can feelsomething。)正是在touch中,人們才得以釋放壓抑和憤怒的情緒,從而以相對較小的沖突緩解更大沖突的可能,畢竟個體的憤怒及其轉移不會釀成更大的集體災難:同樣也正是在touch中,獲得釋放的不僅僅是情緒。還有被壓抑和被情緒所遮蔽的人性:若不是被黑人小伙搶走車,檢察官妻子不會承認她對黑人本能的恐懼和排斥:若不是妻子被羞辱,功成名就的導演卡梅隆不會承認作為黑人的懦弱:若不是毫無道理地指責女招待與鎖匠,黑人小伙和波斯商人的自我歧視不會淋漓盡致地呈露在觀眾面前。雖然其自我認知仍需一段時間。而該點,也正構成了crash發生的第二個深層原因。
二、天使、還是惡魔?
在災難中,總是會涌現無數英雄:然而我們可曾想過,這些英雄當中,很多可能正是貪官、不孝子、婚外戀者……而一旦和平重新歸來。英雄也可能再度淪為貪官、不孝子和婚外戀者。如此極端的例子只是為了說明,人性是復雜難測的,正如白人警察瑞安對看不慣他的歧視行為而借故離開他的同事湯姆所言:你以為你了解自己嗎,其實你什么也不知道。(You think you know who youare,you have n0 idea。)
如前所述,憤怒與憤怒的轉移帶來了影片的第一個情緒高潮,被轉移的憤怒激起的新的憤怒的人們自然需要個突破口,并因此帶來了影片的第二次高潮,將前半部分的敵對情緒一一化解:被羞辱的黑人導演的妻子遭遇了一場車禍,冒死將她救下的,卻正是前夜羞辱她的白人警察,尖銳而短暫的抵抗之后,為死的恐懼所赦,女人接受了警察瑞安的救助。震驚中獲救的女人凝視著她的拯救者,涕淚交加。
導演卡梅隆思索著自己的人生和妻子的無端受辱,將前來打劫他的黑人小伙安東尼狠狠教訓一番:但當警察趕來時,卻獨自承擔了責任:與此同時,白人警察湯姆則奮力勸下了失去理智的卡梅隆,并說服同伴安全地放走他;這樣做,潛意識里湯姆是在替瑞安償還前夜的羞辱之過吧。情緒恢復平靜的導演對躲在車上的安東尼說:你這樣做,讓我蒙羞,更讓你自己蒙羞。(you embarrass me。you embarrass you rself。)而正是同為黑人的這句規勸,讓那個怨天尤人的安東尼心里一驚、幡然反思。
檢察官的妻子珍妮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傷痛之中惟有南美裔的女傭不計前嫌悉心照料,女人終于向保姆敞開雙臂和懷抱。
憤怒的波斯商人法哈德開槍向鎖匠丹尼爾射擊,丹尼爾的女兒卻不顧一切地撲過來、披著所謂“隱身斗篷”撲過去保護爸爸。——槍響、在令人窒息的停頓和悲痛過后我們才發現,彈藥早已被法哈德的女兒換成空彈。因為兩個女兒的愛心,拯救了兩個家庭。很多觀眾的眼淚,也正是在這一刻欣然落下。
影片的情緒至此開始發生逆轉:壓抑、被轉移的怒火,扭轉向溫情。然而。細思過后卻又發現,這溫情實在過于勉強而吝嗇:在影片第一個高潮當中,我們說沖撞揭露了人性的惡:在第二個高潮中,人性之善則被喚醒。然而,短暫復蘇的人性卻僅僅是人類復雜體質的一小部分善和惡,因此人物并沒有簡單地止于從惡到善、或從善變惡,而是繼續發展下去:也因此在影片的第二個高潮部分,觀眾感受更多的并不是舒一口氣,而是情緒逆轉之后的另一層糾結和質疑:
被拯救的克里斯汀凝視著昨夜還是惡魔、今天有如天使的拯救者瑞安,其情緒的復雜可想而知吧。對于女人來說,被救命的溫暖和當街羞辱的疼痛果真可以兩相抵消嗎?對丈夫的愛和其容忍自己被猥褻的憤怒也可以相互扯平嗎?那個黑色的夜晚所帶來的創傷將永遠鐫刻在回憶中,讓這女子糾結終生。
對于瑞安來說。發泄怒火出于本能、拯救遇難者出自職責和善良的天性,然而他今后是否就會拋棄對黑人的偏見呢、如果他的父親仍然病痛難消?做警察的神圣感和貧民子女的無力感同樣不能相互沖抵。他仍然是個矛盾體。無法預知他下一步會扮演天使還是惡魔。
黑人導演在初雪的夜里。撥手機給妻子:我愛你。也就是道歉了吧,身為丈夫卻無力保護妻子這絕對是對男人尊嚴的深刻羞辱。然而在拯救了黑人小伙和被白人小伙救助之后,他的尊嚴感是否真地從此被喚醒呢?下次他是否仍會對白人警察唯唯諾諾呢?既然他不是一無所有的街頭小混混,他就犯不上拿性命去為尊嚴冒險。
檢察官的妻子經歷病痛之后向女傭敞開胸懷,流淚說道:知道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Do you wanna hear somethingfunny?you‘re the best friend I’ve got。)一切似乎冰釋前嫌,卻為什么我們在這一擁抱中發現如此堅固而冰冷的隔閡呢?人在病痛中總是無助的,為此需要溫暖的幫扶。但這次擁抱真地能夠融化女主人對有色人種根深蒂固的排斥嗎?接納某一個黑人也并不意味著對整個群體的認同吧。雖然這有限的溫情也足以感動瞬間的你我。
同樣,逃過一劫的鎖匠丹尼爾之所以在深夜守著熟睡的妻女獨自遠眺,是因為他不知道在這個充滿誤解和偏見的多種族城市,他能否同樣幸運地逃脫下一次莫名的災難:而對“隱身斗篷”信以為真的女兒來說,善意欺騙帶來的勇敢能不能讓她每次都躲過傷害昵?鎖匠不知道。
觀眾也不清楚。導演對溫情的施予是極端吝嗇的,我們剛剛從溫情中緩解、又迅速陷入更深的糾結和焦慮。而當白人警察湯姆槍殺黑人小伙彼得時,則將這種再次逆轉的焦慮情緒推向極致。
三、被溫情所遮藏的
開心回家的湯姆半道捎上黑人小伙彼得,然而交談始終是緊張的。莫名的敵意從湯姆身上散發出來。形成厚障橫隔在狹窄的汽車空間當中:直至彼得伸手去掏被湯姆誤以為是槍的神像時,沉悶的槍聲、癱軟的彼得和臉色蒼白的湯姆,終結了本應彌漫至片尾的吝嗇的溫情。
于是像驚愕而沮喪的湯姆一樣,我們懊惱地發現全部的溫情都不徹底,第二次高潮緩解的矛盾后留下了無數新的矛盾“引信”:
片中隱藏最深的是黑人偵探格雷厄姆,他以旁觀者的角色貫穿整部影片并暗中左右觀者對主題的判斷。然而他對母親的關心。卻來得沒有其白人女友重要:因為在做愛,所以不理會母親孤獨的哭訴:因為不想讓女友知道住在貧民窟里的母親的窘狀,謊稱母親不在家;因為不想讓弟弟被抓、更不想讓被抓的弟弟阻擋自己的仕途,幫助議員做假證栽贓。
片中最虛偽的當屬檢察官議員里克,為了不失去黑人選票而逼迫格雷厄姆做假證。以此放棄對販毒黑人偵探的起訴:同時為一位叫“薩達姆”的伊拉克人頒授勛章:與此同時,當妻子從樓上跌傷之后,里克的冷漠與平淡不經意地道出了二人日常生活的真實:某種程度上也折射了中年夫婦家庭生活的困境。
片中最讓人揪心的無疑是那個稚氣未脫的金發警察湯姆,小伙子無論如何沒想到吧,在他極端反對混賬種族主義的頭腦深處,根深蒂固的居然也是所有白人對黑人的恐懼與提防。……善良的、殺了黑人小伙子的他,今后該走向何方呢?他扔掉彼得的尸體并放火燒掉車子,對罪行的逃避和對自身處境的無知,使得觀眾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他的人性今后會走向何方呢?……這個設想簡直太殘酷了。
而片中引起爭議最大的則是被導演卡梅隆啟發的黑人小伙安東尼,這個始終在抱怨自己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黑人在唐人街將一車亞洲偷渡客釋放。并給了他們四十美元買點東西吃。安東尼感覺自己做了好事,咕噥道:這些倒霉的中國佬……(dopeyfucking chinaman。)小伙子美美地笑了——這個笑容如此曖昧,不能不讓國人或亞洲人敏感。但如果我們超越種族立場。稍微延伸一下想象:這些語言不通、拖家帶口、身無分文的偷渡客,在陌生而冰冷的洛杉磯街頭,接下來會有怎樣的命運呢?可想而知。當然對于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我們沒理由太過苛刻:然就影片本身而言,其虛構的溫情卻一目了然。
也許這正是這部影片最大的成功與最隱蔽的失敗所在:在兩個小時的影片當中。導演哈吉斯沒有讓觀者精神放松并逃避生活。卻在持續不斷的驚愕中被迫以更殘酷的方式直面生活、和群體的靈魂。如果,我們不將導演意圖作為影片詮釋的最終標準的話,那么通過影片的視聽語言我們的確可以讀到額外的內涵、甚至是作為白人的哈吉斯本人都無意識流露出來的和影片主人公相同的情愫。
而影片最后用一個大全景展示街頭發生的新的沖撞則試圖在表明:種族主義其實就像追尾一樣司空見慣。因而不必大驚小怪。然而這究竟是讓人嘆一口氣還是舒一口氣呢?普遍即合理?或許正是如此司空見慣的事實才掩蓋了我們對沖撞背后的制度操作而非文化原因的互久忽視吧。當警察湯姆因為不滿瑞安的所作所為而請求更換一個搭檔時,他的黑人上司如此告訴他:你以為我憑什么才能爬到這個地位?你要理解一個黑人奮斗到我這個職位有多難,尤其是在充滿種族主義的洛杉磯警察局,很容易就會失去。不要因為正義就隨意打破自己和別人的飯碗。(Just like I’m su re you unde rstandhow hard a black man has to work to getlO,say。whe re I 8m。ln a racist fuckingorganlzatiOn like the L.A.P.D.。And howeasily that can be taken away。)年輕的湯姆這才明白:在謊言面前,正義不堪一擊。
也因此當我們聲稱沖突不可避免時,我們是否也在暗示:文明社會的沖突未嘗不是人類“有意無意”的為之——片中的洛杉磯公檢法部門無疑是充滿腐敗的:地區檢察官為拉選票逢場做秀、顛倒是非:警署高級警官私受賄賂、收藏名車瞞天過海;偵探在職位的誘惑和上司的壓力下置職業道德于不顧、對公眾撒謊……人們渴望擺脫歧視,卻用種種丑陋的體制或不成文的體制來強化和堆積這種歧視。
這樣的現實下,即便有溫情,也只能是短暫的、虛偽的、勉為其難的吧。
事實上研究者們也早已犀利地指出,《crash》之所以獲得奧斯卡獎,仍然是主流意識形態的一次誘降和做秀:該片最大貢獻是給種族主義提供了一個理解的另類途徑,并用人類共同的愛、理解、寬容、溝通,作為解決種族主義沖突的良方。而這一點恰好是奧斯卡評選委員非常喜歡的。……大團圓結局始終是個無法抹掉的集體無意識。而這也是該片能夠擊敗《斷臂山》獲得最佳影片的根本原因。
終究,該部號稱獨立制作的影片,其成功之處或許只是其獨立于商業片的倫理思考、精巧的結構、幾近全明星陣容少有破綻的表演,以及以另類的方式傳達的主流意識形態:crash無處不在。crash不可避免,crash有白人的原因也有黑人自己的,crash不僅僅是白人歧視黑人、黑人也歧視亞洲人……矛盾并未解決,矛盾只是在調和中,被悄悄轉移。而已。
雖然片尾曲may be tomorrow如此溫暖地回蕩著。然而終究,哈吉斯只是用溫情主義的方式,給我們勾勒了一個美好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