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稅”當何罪?

逃稅應該說是全世界最為普遍的問題，逃稅在本質上是什么行為，征管方和納稅方應該是一種什么關系，對于逃稅行為應該如何界定和處理，本刊采訪了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副教授、北京問天律師事務所律師周澤和中國律師觀察網主編趙國君，兩人都以法律上的程序合法為側重點，對相關的問題談了自己的看法。

《財經文摘》：對(偷)逃稅的處理，過去是怎么界定和處理的?

趙國君：對偷稅的處理，中國1997年是一個階段，今年又是一個階段。1997年的《刑法》，對偷稅的界定和處罰是綜合了多年經驗后的第一次成熟的規定。比如納稅人通過虛假手段不列或少列支出，納稅機關要求申報而拒不申報，第一次法律上嚴格界定了偷稅罪，對偷稅罪的處罰也規定得很詳細。

1997年《刑法》規定，偷稅法定結果(即偷稅罪成立的最低標準)有兩個：其一，偷稅數額達一萬元以上，且占應納稅額的百分之十；其二，行為人因偷稅受到兩次行政處罰。這兩點呈并列關系，行為人只要具備其中一點，即可構成偷稅罪。其主體是單位和個人。

今年2月28日，全國人大常委會表決通過了新刑法(第7次修改)，其中對第2 01條的偷稅罪進行了修改，并增補了新規定，設立了逃稅罪名。將罪名由“偷稅罪”改為“逃稅罪”，用“逃避繳納稅款”取代“偷稅”。

《財經文摘》：逃稅自然是一種違法行為，關鍵問題是能否界定為逃稅，界定為逃稅后應該按怎樣的程序進行處理?是不是馬上可以由公安部門抓人?如果是納稅人對稅收制度了解不夠，或者對應稅存有疑義又怎么處理?

周澤：實際上，稅收是納稅人和國家之間的一種債權債務的關系。只有當納稅人故意逃避征管，才能界定為違法行為。但現在中國存在的逃稅現象的原因很多。比如前面說到的稅收環境問題。另外，中國稅收法規龐雜，不是說每個納稅人都清楚自己該交多少稅。這就涉及稅收制度的科學化、合理化。

由于稅收具有債權債務性質，其中存在爭議也是正常的。比如，如果稅收部門要求交納多少多少稅，企業也可以提出質疑，是不是應該交納這么多。這需要一定的法律程序來解決。在具體稅案的處理上，我一般都主張通過行政辦法處理。稅務機關應該向認定的欠稅人發出通知，除了補交稅款，還可以處以一定的罰款，而欠稅方則可以對處罰本身提出疑義，甚至對這種以納稅形式存在的債務是否存在提出質疑，他甚至還可以起訴稅務機關，而稅務機關也可以要求法院強制執行。

對于稅務機關來說，在處理逃稅的問題上，其處理方式應該先以行政方式為主，不適合一開始就上升到刑罰層面。此外，稅務機關在確定處罰數量的時候，比如一倍或五倍的罰款，還可以提請公安機關進行處理。但我接觸的稅案，很多都是稅務機關在認定有逃稅行為并進行調查的時候，就已經把對象移送到了公安機關。

趙國君：中國對逃稅罪的界定是全面的，這是沒有爭議的。對于一些從形式上看被稅務機關認定為逃稅的案件，如果從程序上來看，是否構成逃稅罪又是存疑的。大家都知道，任何法律的處罰都必須得到程序上的保證，也就是說，要有充分證據證明相應的罪名成立。

這個程序應該如何履行?第一，涉及逃稅罪的罪名，因為它破壞的是經濟秩序，目的的核心是補繳稅款。第二，所謂無救濟則無權利，所有處罰，無論是行政處罰還是刑事處罰，都必須有救濟措施，比如行政處罰必須下達行政處罰通知告訴對方，因為這里有一個權利保護的問題，法律必須聽取相關人的申辯，這個權利必須用足之后，才能確定其是否犯罪。

《財經文摘》：在逃稅問題上，處理程序被打斷后有什么影響?對于涉稅案件，公安部門什么時候介入為宜?如果補繳了稅款，責任該如何論定?

趙國君：我們發現，一些所謂的逃稅案件在處理初期，人被帶走，程序被強制打斷。這就造成兩個混亂，第一是程序沒有走完，就算稅務部門都進行了聽證，他也有權要求行政復議，如果仍認定為犯罪，他還可以使用行政訴訟，只有這幾項程序做足之后，逃稅罪名成立，那就要按嚴格的法律規定來接受處罰。

周澤：在一些特殊案例上，處理的程序實際上是一邊調查、一邊處罰、一邊追究。其結果是，稅務部門還在進行行政調查的同時，處罰就已經下來了。而處罰本身是雙方的一種法律關系，必須走相應的法律程序。比如認定的數額是否準確，罰款是否適當，這些都屬于行政行為。也許稅務機關認為自己是準確的，但如果被懷疑方存在疑義，它有權要求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這就出現了一個矛盾，一方面，公安機關把案子當做了逃稅犯罪進行處理，那稅務部門的行政處理就沒有必要執行了，具體怎么處理，應該以刑事案件進行。但現實中，一方面公安機關以刑事案件介入，稅務部門又在以行政方式處罰，矛盾就這樣產生了。事實上，稅務部門的處罰本身都可能存在爭議。納稅人甚至可以通過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一分錢都不用交。

《財經文摘》：對逃稅行政處罰的罰款金額應該如何確定，如何防止處罰“不當”的發生?

趙國君：罰款不超過稅額的5倍。按照過去的規定，罰款和罰金都屬正常行使職能，但這里存在一個問題，通常，最高額度的罰款是很少看到的，除非情節極其嚴重。這里我們應該盡量避免出現選擇性執法，不要輕易就處以最高額度的罰款。過去我在稅務機關，罰款2倍就已經很高了，5倍這樣的最高金額幾乎是很少的。交納5倍罰款，很多單位根本交不起，只有破產一條路。

周澤：對于罰款來說，比如處以5倍的罰款，又是憑什么認定的，這些都是可以·懷疑的。但是在現實案例的處理中，稅務部門還在調查和行政處罰的程序執行中，就已經讓公安機關介入，把人抓起來了，對方的行政復議和訴訟的權利又從何談起呢?

《財經文摘》：涉稅案件處理的最終目的是什么?如何處理好程序上的關系，避免隨意性?

趙國君：今年，全國人大對刑法的修正案特別規定，不再像1997年那樣對偷稅的形式做了5種規定。只做了籠統的規定，而且將罪名改為逃避繳納稅款。最大的變化是：如果稅款已經交納，不再追究刑事責任。

周澤：最近我也在思考，逃稅稅案到底應該如何判定?我覺得還是應該回到稅負和債權債務的關系上來。一些人逃避稅收征管的最終目的不就是利益最大化嗎?我們完全可以通過行政的辦法讓有關問題得到合理的解決，保證國家的利益不受損害——比如稅款的補繳、罰款的確定。

這里也存在一個問題，所謂行政處罰一定要科學合理。比如，為什么一定要處以5倍罰款，如果交不起，那就意味著沒有接受行政處罰，這究竟是主觀上的惡意責任還是客觀上的處罰不合理引起的呢?在稅負如此之高的環境下，納稅人是不是有能力接受這樣的稅負和處罰?

事實上，一些稅案在處理程序上隨意性很大，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稅務機關的態度和決定。其實，即便移交到司法機關，也不一定判定為犯罪行為，最后還是一個經濟問題。事實上，債權債務問題在民事法律中也有拒不執行、裁定有罪等程序，在具體案例中，“逃稅人”被處以補繳稅款和罰款等處罰，很多也是在積極地籌款，還不一定能夠得上拒不執行的高度。這種情況下就不應該再追究刑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