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品筍

看美食節(jié)目，上海功德林的大師傅透露一個減肥秘笈，多吃筍與芹，一定會瘦下來。到這里，我終于找到了自己消瘦的癥結(jié)所在。筍、芹所含的大量粗纖維特別擅長刮走積累于腸胃的油膩，以致把我塑造成一根皺巴巴的干柴棍，在大地上戳來戳去。尤其是筍，那可是我畢生喜愛之物。

嚴寒的時候，每次走在黃澄澄的筍攤前，勢必打聽一下冬筍的價格，總是在18元每斤的價位上下浮動，也就把口水咽了，沒舍得買。過完年后，只略微下浮一點點——每次都安慰自己，沒什么了不得的，等春筍上市好了。畢竟，對于一個從小受到“不能把精力放在吃穿上”的嚴苛家教的人來說，食五六元一斤的春筍，于心理上，要好接受一些。

前一陣溫習古詩，讀到李賀《昌谷北園新筍四首》，就再也忍不住，意志堅定地騎車去大菜市，徑直走到筍攤前，花“巨資”拎起一棵冬筍，飛快地殺回家，做了一盤冬筍炒肉絲:將筍切絲，放開水里焯一下備用;肉絲切成長條滾圓狀;胡蘿卜一枚，切絲;青椒兩只，同樣切絲;四只干菇泡軟后，切絲。一個多小時后，一碟橙紅橘綠相間的菜肴擺在桌上，橙紅的胡蘿卜絲被香菇的黑搶了一點風頭去，顏色稍微變了些，成了不動聲色的暗紅;筍絲作為主角，在蘿紅椒綠的映襯下，格外顯得潤白，朗朗然的，卻也不張揚，但確乎低調(diào)得驚人。

筍，是有氣場的一種植物，即便混搭，也一定不會被別的菜蔬搶走風頭，它一直在幽幽地放光。無論風干的筍抑或筍衣，都得需要大量的葷油和瘦肉配在一起紅燒，末了，即便鮮美的豬肉，都甘愿輸在筍的風味之下。

對于我來說，若要分析筍有什么了不得的營養(yǎng)的話，那都是白費工夫。喜食它的人，不過投個清淡爽口，以及那股來自山野的天然之氣，如此而已，猶如春天，我們愛吃馬蘭頭、蘆蒿、灰灰菜，投的就是繚繞在口里的那股清香，遠遠地，似有若無，長久縈繞。

再回頭說李賀。這個人一直不得志得很，《昌谷北園新筍四首》正是躊躇之詩，經(jīng)才絕倫無以為寄，索性以家鄉(xiāng)昌谷北園里的筍竹自況。初中時代，我們七十年代初的這一撥人學(xué)習過他的《箜篌引》，老師云里霧里根本解釋不清李賀的表意所在，只學(xué)著教科書上的僵硬口氣，呼他為——“鬼才”。也是，鬼才，是不適合人間的，人怎能懂得鬼的才華呢?以致他一生郁郁不得志，既沒人提攜，又無人賞識，直至身后才博得了才名。關(guān)于筍，他的第一首這么寫:

籜落長竿削玉開，君看母筍是龍材。

更容一夜抽千尺，別卻池園數(shù)寸泥。

看吧，即便默默無聞不得志，但李賀的自信心一直是很足的，把自己比喻成龍材，希望一夜之間能抽一千尺——當然不是長個子，實指自己噴薄欲出的才華。

除了《昌谷北園新筍四首》，李賀還有一首寫筍的詩，倒是頗顯溫良和順:

入水文光動，插空綠影春。

露華生筍徑，苔色拂霜根。

織可承香汗，裁堪釣錦鱗。

三梁曾入用，一節(jié)奉王孫。

可見，人不能時時恃才傲物，偶爾把心放下，即刻平順和暢起來——若是成天給自己添堵，那就只能早死。于是，我把一碟筍如數(shù)吃掉，味蕾之上爽脆的狂歡，與精神世界的郁郁寡歡來個徹底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