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蒙古族,一個馬背上的民族,馳騁于北方遼闊的大草原上。但走進云南有5300多蒙古族人聚居的通海縣興蒙鄉,看到的卻是一個山青水秀的魚米之鄉。這里群山環抱,杞麓湖碧波漣漪,湖畔阡陌縱橫,稻花飄香,青松翠竹掩映著村落;蒙古族人民捕魚、耕作,儼然南方的世居民族。一個似乎只應該騎著駿馬,與“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那樣的生存環境連在一起的民族,數百年來,如何在遠離本民族生存環境和文化背景的異地他鄉自成一個小社區,經歷了由游牧到捕魚,再到農耕的變遷……
寥寥幾筆帶過750年
落籍云南的這一支蒙古族有著久遠而獨特的歷史沉淀。
公元1253年,忽必烈率10萬蒙古軍自寧夏六盤山出發,經甘肅兵分三路進軍云南大理。公元1254年,忽必烈班師回朝,留大將兀良合臺鎮守云南,繼續征服其余未降部落。1255年,兀良合臺先后攻取了滇東北不花合國,阿合因、滇東、滇北及通海、建水一帶。元朝統一后,留下了眾多蒙兵屯守,
部分官兵就居住在今天白閣村后的鳳凰山上。公元1381年,名太祖朱元璋的征西大軍進入云南,元朝政權徹底潰敗,住在云南的蒙古軍被擊潰,四散各地,紛紛隱姓埋名,變服從俗,融入其他民族中。唯有鎮守通海曲陀關的部分蒙古族官兵想盡辦法逐步匯聚在杞麓湖西岸,成為一個蒙古族聚居區,繁衍生息到現在。
從最初時候以征服者的身份進入,到后來成為被統治者,這中間的角色轉換,這中間的種種為了適應對于一個成了社區的少數民族來說,一定是個很精彩的故事。他們能夠以蒙古族的身份存在下來,發展起來,似乎也從一個角度證明了云南人的厚道,寬容。
有時候,我會把定居在通海的這一支蒙古族想象成一個人,一個遠離了家鄉外出謀生的人,這750年的經歷當然是很厚實的。
社會變遷中的民族文化
由于長期社會歷史變遷的緣故,興蒙蒙古族的民族文化現狀呈現出種種頗具意味的特色,自上個世紀80年代起,這一具有獨特意義的民族文化,已經先后受到中外些文化學者和人類學家的廣泛關注。
蒙古族本來有自己的語言和文字,但興蒙蒙古族遠離蒙古草原的母體文化已達700多年,語言和文字都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現文字已完全使用漢字,語言則演變成一種獨立的云南蒙古族語言’。據有關專家稱,這種語言屬由多種民族語言融合而成的混合型’。文字方面,最近一些年來,興蒙鄉曾多次派人到內蒙學習蒙文,但現在主要只在一些特定的場合(如書寫標語等)使用蒙文。
白閣村隸屬興蒙鄉,離通海縣城很近,約10公里。車往玉溪方向開,路邊有興蒙鄉的路標。進入白閣村的地界,沿途都能見到穿著蒙古族服裝的女子。在這里,連路邊的飯店也是雙語的,左邊寫著漢字,右邊寫著蒙古文。越接近白閣村,這種顯得有點突兀的蒙古風情就越濃。
白閣村口立有塊紀念碑,碑文記載著白閣村蒙古族的來歷,紀念碑后寫著20個燙金大字 南陲開邊苦,滇域埋忠骨。馳騁七百載,北眷草原土。白閣村距離草原千萬里,而這里的蒙古族人對自己故鄉的思念,由此可見一斑。在紀念碑頂,塑有駿馬一匹,昂首奔騰仰望北方。村里的老人說,駿馬朝北,再次代表了他們對北方草原的思念。明代后,隨著大量漢族移民到來,他們汲取了漢族的文化。直到現在,這些蒙古族仍講種發音奇特的語言,不容易聽懂,有些像當地彝族的口音。和村里人搭話,他們講的是地道的通海話。我問他們會不會蒙古語,他們說,白閣村的蒙古語叫“咔卓語”,是這里的蒙古族人民在和各民族的交流中產生的新語言,“咔卓語是傈僳、哈尼、彝。漢、蒙五種語言的綜合體。”咔卓語
,僅在興蒙鄉的5000多名蒙古族人中通用。
在寺廟方面,相傳這里的寺廟曾經不少,最有特色的是一所阿扎拉神廟,但經過百余年的天災人禍,已基本被毀壞。轉遍了村里所有的巷子,我們來到了“三圣宮” “三圣宮”位于白閣村與下村之間的半山腰上,南望螺峰,北倚鳳凰山左翼下。清同治年間修建,紅瓦紅墻。在云南,一個稍有歷史文化的村莊,“三圣宮”是必不可少的。然而在白閣村,“三圣宮”供奉的是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和其后代蒙哥、忽必烈的塑像。“三圣宮”里平日人跡罕至,由
扇大門鎖著。推門而入,里面是個院子套一棟二層樓的房子,木格子門窗上雕刻著蒙古先民的遠古圖騰。一樓是“元帥府”,里面擺著數十塊碑刻。這些經歷了歲月洗禮的碑刻,有的記載著這個民族從草原到高原的遷徙史,有的記載著首任元帥阿喇帖木耳和元帥旃檀的事跡。二樓是供奉“三圣”的地方,成吉思汗居中,蒙哥居左、忽必烈居右。
白閣村是一個古跡眾多的地方,這里不光有著他們對成吉思汗和忽必烈等人千秋萬載的懷念,還是一個尊師重教的村莊。在白閣村和“交椅灣”之間,筑有“三教寺”。該寺歷史悠久,是元至正年間,在元帥阿喇帖木耳的倡導下,駐下村的官兵筑孔圣殿,建學立師,并在殿前筑有精致的石幣庫。其殿毀于明洪武年間。明嘉慶年間重建了一座佛、道、儒為一體的大寺院,取名“三教寺”,清光緒四年重修。
蒙古族能夠在通海杞麓湖畔安家延續,還有一個重要因素。當年元軍駐扎的曲陀關周圍,居住著大量彝族,由于隨軍婦女少,大部分蒙古族士兵娶了本地彝族媳婦。這些彝族婦女把自己的語言、歌舞和服飾帶到了蒙古族中,讓蒙古族在改朝換代的時候,輕易地本土化,躲過了滅族之災。服飾也吸收了彝族服飾的一些花樣。他們的“跳樂”歌舞,簡直就是彝族歌舞的變體。漢族的觀音、魯班和關公等等,也成為他們心中的神。從長相外形上看,他們與云南原住民無二,典型的闊臉細眼單眼皮的蒙古人已經很少見,在這里尋找蒙古草原的氣息,比在大山里尋找大海的氣息更難。
歲月流逝,這些馬背上馳騁萬里、彎弓射大雕的騎士后代,在這片有山有水有樹的高原上,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變成了漁民和農民。現在只能在婦女的服飾和殘留的只言片語中,勉強嗅到一點草原的氣息。他們像斷線的風箏,飄到了一片完全陌生的紅土地上,歷經種種艱難困苦,成為了這片山水的主人,過上與祖先截然不同的生活。
在飲食方面,他們已經完全本地化了,習慣與通海一代的漢、彝等民族相差不多。問到村里的男女老少,他們都能明確地告訴你:他們是蒙古族。他們很為自己是蒙古族而自豪。民族的認同,血脈的貫通,現在看來沒有問題。幸運的是,興蒙鄉的婦女,不管年老年幼,都穿戴自己的民族服飾,花花綠綠的很好看。興蒙蒙古族男子的服飾現在已經完全漢化(據說在20世紀初,仍穿長袍,扎腰帶,與北方蒙古族相似),婦女的服飾則很有特色,上裝一套3件,顏色不同,長短相間,俗稱“三疊水”,腰間扎一布腰帶,服飾的不少細部和花邊圖案還保留著北方蒙古族服飾的痕跡,頭飾則分別為婚前的鳳冠和婚后用的包頭“聰兀絲”,此頭飾似有受云南少數民族影響的可能性。過去的蒙古族婦女都會做自己的民族服飾。她們按照老一輩傳下來的式樣做,立領,胸襟上鑲銀扣,也有了一些變化。過去的蒙古族衣服要長得多,一直到膝蓋,后來因為要下水打魚撈蝦,就短了,現在的衣服更是越來越短。她們認為這是現在的時尚,穿著方便勞動干活。傳統節日是對草原最好的思念
雖然離開了草原幾百年,雖然遠隔千山萬水,但白閣村依然保持著蒙古草原的傳統節日。最為熱鬧的是“那達慕盛會”,那是蒙古族最為歷史悠久的傳統節日,蒙語的意思就是娛樂或者游戲,這是人們為了慶祝豐收而舉行的文體娛樂盛會。白閣村的“那達慕盛會”中有驚險動人的賽馬,摔跤,射箭,有引人入勝的歌舞和激情飛揚的篝火晚會。
每年的農歷六月二十,村里有個“憶祖節”。男女老少都要會聚到“三圣宮”祭祖,由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儀式,并追述蒙古族落籍通海的歷史,通過這種懷念祖先的方式,代代傳承。目前,白閣村的祭祀活動由趙為松老人主持。以前是人民教師的他已經退休賦閑在家了,去拜訪他,請他為我們梳理一個民族的歷史。他從一個牛皮信封里翻出一沓紙,再從中揀出一張黃紙,再逐字給我們介紹。后來,我發覺那張黃紙竟然是他在“憶祖節”上的祭文。祭文深情而哀傷,末尾處這樣寫道:“歷史讓我們離開草原七百五十余年,但我們的血脈里流著蒙古族人的血,永遠不會忘懷我們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太祖曾祖成吉思汗、蒙哥汗、忽必烈,阿喇帖木耳及所有征戰捐驅、犧牲在云、貴、川杞麓山的完顏卜花等各路將士,我們永遠懷念你們。”
在白閣村,另一個重要的節日是每年農歷四月初二的“魯班節”。這來源于這里的一個古老傳說,傳說魯班是木匠,石匠、泥瓦匠的祖師,而白閣村的蒙古族人的手藝就是從魯班那里學來的。流傳在當地的《魯班和旃班的故事》中講到,旃班是魯班的蒙古族弟子,四月初二是魯班向旃班傳授《木經》的日子。
傳說歸傳說,而現實中的白閣村,也確實是個能工巧匠輩出的地方,這里是遠近聞名的“建筑之鄉”,這里的蒙古族技藝精湛,在國內外留下了許多建筑工程精品,如通海古樓聚奎閣、秀山古建筑群、蒙自四角樓、開遠彌勒寺、昆明西山公園、翠湖盧漢公館等。由于多年來有“魯班節”這傳統節慶的不斷提升,興蒙蒙古族的這一傳統技藝有著較大的發展潛力。
坐在這些其實已經“云南味”十足的農戶家里,與他們交談著,卻總是免不了想用心捕捉某種與草原有關的氣息。700多年過去了,這些遠離了大草原的蒙古人,與他們遠方的同胞已有很大的差異,但他們牢牢記住了他們的祖籍在蒙古草原,他們的祖先是一代天驕成吉思汗。1976年,當第一批內蒙古的學者到這里調查時,人們驚異地發現目不識丁的老人們居然能那樣清晰地講述幾百年前元朝的歷史、元朝的先人以及元朝的遺跡,對故土的思念之情令人潸然淚下。在歷史的長河中,元朝統治中國的歷史只是短暫的瞬間,對于蒙古族本土的人們說來,之后經歷的社會變遷對其生活方式的影響是有限的。但是,對于被這段歷史拋到遙遠的異土他鄉的人們來說這段歷史就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這段歷史是他們生活的重大轉折,各種碑文都是對這段歷史的銘記。因此,無論他們的生活發生怎樣的變化,在異民族文化的沖擊下,他們的文化傳統怎樣地更新和發展,都有一個根本的中心是不變的,那就是對祖先的追思和對故土深深的懷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