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孔失認與面孔熟悉

很久以前，我還在念大學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很傳奇的哥們兒，這哥們兒表面上看也就是一個一般人，甚至還有些猥瑣，但他有一個超強的特點，那就是走路眼睛“虛焦”，從來都不看人，甭管再熟的人，從他面前走過的時候他一律沒反應(yīng)。一開始我們以為他可能是視力有問題，可有一次我碰巧跟他一起出行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連20米之外一片猥瑣的草叢里兩只猥瑣的小蝴蝶在行那猥瑣之事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我們就認定他的走路虛焦不看人是純爺們兒的純酷。在酷的華麗光環(huán)下，很多喜歡被虐的女生都迷上了他，紛紛主動出擊，可他就連這些可愛的mm們也都不怎么上心，該視若不見的還是視若不見，而這反倒更加激發(fā)了mm們的被虐激情。終于，在畢業(yè)前，一個在90年代最早一撥染黃頭發(fā)穿鼻釘?shù)奈乃嚸冒阉莸搅耸郑瑐z人雙雙去了南方工作。

幾年后，從遙遠的南方傳來了虛焦男和黃毛鼻釘妹的大八卦:在他們的蜜月旅行中，虛焦男居然和同住一個背包客棧的另一枚黃毛鼻釘妹嘿咻，被正版黃毛鼻釘妹抓了個正著，后者當即宣布恩斷義絕，拽著虛焦男坐飛機回家辦了離婚手續(xù)。又過了幾年，虛焦男移居國外了，他給當年的老朋友們?nèi)喊l(fā)了一封很震撼的email。

原來，他從小就有個毛病，看什么都沒問題，但就是打死也辨別不清人臉，只能通過發(fā)型啊眼鏡啊之類的附屬物來認人。所以，他走路虛焦并不是擺酷，而是努力在避免認不出人臉的尷尬。他其實內(nèi)心一直非常痛苦，生怕自己這個毛病一旦暴露就會被當作外星人抓起來關(guān)進怪科學家的實驗室里，所以他從來沒告訴別人，也不敢去醫(yī)院，只是小心翼翼地盡全力去記住人臉。至于那個大八卦，他認為自己非常無辜:那個盜版黃毛鼻釘妹在他腦中的人臉識別系統(tǒng)里和正版的全無差別，加之對方也正處在背包文藝女青年的酒后亂性狀態(tài)下，對他的親昵舉動居然不動聲色地照單全收了，等他覺出不對勁的時候，正版黃毛鼻釘妹已然殺到了現(xiàn)場。

出國以后，虛焦男終于憋不住去了醫(yī)院，國外的怪科學家們并沒有把他當作小白鼠關(guān)起來，而是非常和藹可親地告訴他，他得的是一種叫做“面孔失認癥”俗稱“臉盲癥”的怪病，說是怪，其實在世界各地都還比較普遍，據(jù)說每五十人之中就有一個人患有程度不一的面孔失認癥。虛焦男終于覺得踏實了，雖然怪科學家們目前還沒有研究出如何治愈這毛病，但至少他覺得在這顆孤獨的星球上他還有這么多墊背……

其實，在看到這封信以后，我對虛焦男感到無比的羨慕。我和我妻子一直被另一種和虛焦男的窘境截然相反的焦慮所折磨:我們似乎有一種“面孔熟悉癥”或者“面孔強迫記憶癥”(盡管怪科學家們還沒有定義這種病癥)，我們能記住很多在我們的視線邊緣處晃動的面孔。有時候，當我和妻子在路上散步看見一個陌生的老太太的時候，我們會同時說:“去年某個傍晚我看見過她從那邊那顆銀杏樹底下走過去，還提著個家樂福購物袋……”。這種記憶有時候具有一種不以人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深入性，比方說，我們經(jīng)常在路上，甚至在其他城市里，突然指著一個路人對對方說:“這個人十多年前我認識。”然而當我們湊近此人試圖向?qū)Ψ阶C明的時候，此人的表情往往一片茫然。

腦子里裝著過多面孔并非一件好事，特別是在夏日的夜晚，一兩聲蚊蟲的嗡鳴足以把所有深埋在記憶的冰川中的面孔全部喚醒，它們會像彪悍的猛犸象一樣，肆無忌憚地踐踏著我們的睡眠，正因此，我和妻子都有失眠的毛病，每一個失眠的夜晚，都像是在把人生的錄像連帶全部的群眾演員又從頭到尾地過了一遍，這嚴重影響了第二天我們對生活的熱愛。這些無比清晰又無窮無盡的面孔就像博爾赫斯《沙之書》里那本像沙一樣無始無終卻從不重復的書。

《沙之書》的主人公最后采取了“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的地點是樹林”的策略，把這本令人恐慌的書偷偷塞進了圖書館。而我們，怎樣才能把這些無限不循環(huán)的面孔妥善地藏起來?真希望怪科學家們能夠從虛焦男的腦組織里提取出一種“面孔失認與面孔熟悉中和劑”，往我們身上打一針，這個世界就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