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重慶飛香港,旁邊坐了位老先生,大概聽到空中小姐談我的書,認出我來:“這不是劉老師嗎?幸會!幸會!”先伸手跟我握了一下,接著轉(zhuǎn)身給鄰座小伙子一巴掌:“睡!睡!睡!上來就睡,像什么話?快見見劉老師,請劉老師教教你。”
小伙子懶洋洋地說了聲“嗨”,又挨老先生一巴掌。“什么嗨不嗨的?叫你問安!”接著對我笑笑,“我兒子!沒出息,這次陪我回老家,讓他看看他哥哥多有出息。”
“不是我哥哥!”小伙子說,“不是我媽生的!”
“是我生的!”
“不算你的,你一天也沒管過他。”
“對!我把他留在大陸,他媽早死,他是天養(yǎng)的。”老先生突然靠過來,貼著我耳朵,“奇怪耶!我那兒子,沒人管,現(xiàn)在成功極了,辦廠,有兩百多人。還說要送我一棟大房子,叫我搬回老家。”又斜眼瞄瞄小伙子:“哪兒像這個,我管、我老婆管,沒一天不罵,卻頭疼到今天。”又低下頭,好像喃喃自語:“這叫‘有意種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離開五十多年,回老家,撿了個現(xiàn)成的孝順兒子。”
我年年種向日葵,去年因為要提前離開家,外面還太冷,只好先在屋里播種,養(yǎng)成半尺高的苗。還剩下幾顆種子,就順便用手指在泥土上捅幾個洞,把種子丟下去。
八月回到紐約家里,后窗外已經(jīng)一大排向日葵,都在盛開。可是有幾棵既細又不直,還有一株先彎到地面,再向上翹起,開了朵小黃花。
“你種的小苗多半凍死了,剩下一堆發(fā)育不良的,倒是直接播種,每棵都長得好。”太太說,“以后別費工夫了,任它們?nèi)ィ炊Y(jié)實。”
老同學電郵來一段有趣的短片。
一個剛會走路的娃娃,追著拿攝影機的媽媽。只要看到媽媽,就哭倒在地,既翻又滾。但是當媽媽躲起來,從另一邊偷拍,就見那娃娃不哭了,自得其樂地坐在地上玩。只是當他回頭發(fā)現(xiàn)媽媽,又立刻追著號哭,再滾到地上撒賴。
讀《人類發(fā)展學》,提到許多人認為孩子如果早早教,未來的成就就會大得多。哈佛學者卡根卻在長期觀察印第安村落的兒童之后,發(fā)現(xiàn)那些因為迷信,出生第一年被關在黑暗茅屋,很少跟大人互動的孩子,早期雖然看來無精打采、過度安靜,甚至營養(yǎng)不良,認知能力也比一般美國孩子落后三到十二個月。可是十一歲再比較,卻完全沒有了差異。
因為孩子們有與生俱來的潛能,他們自己會追上去!
可不是嗎?如果放在二三十年前,每天被父母拖到東邊學音樂、西邊學心算、北邊學英文的孩子,和那些放牛班的孩子的今天相比較,他們之間的差異會很大嗎?只怕在這多元社會,后者即使進不了第一等的學校,也會在別的方面有成績。
我甚至在長春藤大學入學申請《自傳選集》里發(fā)現(xiàn),好多孩子都有著孤獨貧困的童年和自力更生的青少年時期。或許正因為他們苦了心志、勞了筋骨、餓了體膚,有了不凡的“內(nèi)在激發(fā)的力量”,所以比嬌生慣養(yǎng)的孩子更能得到名校的青睞,以全額獎學金歡迎他們。
每次在公園看小娃娃們玩耍。有些媽媽跟前跟后,提著衣領、拉著皮帶,唯恐孩子摔跤。另一些媽媽卻坐在樹蔭下自顧自地看書聊天。我都想:今天或許那“提著衣領”的孩子少跌倒些,但在未來顛躓的人生道路上,誰會比較安全?搞不好像我在飛機上遇到的老先生,耳提面命的孩子不成器,反而“放牛吃草”的有成就。
怪不得《論語》里孔子說“我不想說話了”。
子貢急著問:“您如果不說話,我們怎么學呢?”
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