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纖夫

巴蜀盆地，群山環繞，進出之路地勢險要，自古便有“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之說。舊時國力貧弱，陸路交通不暢，而川內有長江貫穿其中，輔以嘉陵江、涪江等分支河流，水路在當時顯得尤為重要。大部分行人、貨物都要依靠船只運送。

在科技不太發達的年代，船的航行動力主要依靠風力和人力。順風順水時還好，當船只逆行至急流險灘處，阻力使船寸步難行，“纖夫”這個拉船的行當便應運而生。

川內水路以三峽航線最為險峻，江道兩旁群山峻嶺，怪石林立，江中水流湍急，險灘眾多。船只逆行時，纖夫們站在江邊，纖繩一頭綁在航船上，一頭系在纖夫肩膀上。纖夫們身子統一前傾，有節奏地喊起口號，一起發力拉動纖繩，使航船越過急流險灘。船只下水順行時，纖夫又得在船后死死拉住纖繩，以減緩船行速度，避免航船擺舵不及時撞上急流彎道的猙獰石壁，造成船毀人亡的慘劇。

20世紀90年代，一首《纖夫的愛》唱遍大江南北。“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朗朗上口的歌詞為纖夫這個行當平添了幾分浪漫色彩。老纖夫聽到這首歌總是嗤之以鼻，說拉纖是不能有半點馬虎的，必須弓起身子使出全力，纖繩深深地嵌進肩膀的肉里，把連接著船只的纖繩繃得筆直，如果“纖繩蕩悠悠”的話，纖繩產生的反彈力還不把纖夫蕩到江里去?

纖夫這個行業辛勞、危險，但凡有點辦法的人都不會去吃這碗苦力飯。

在皇室珍本《帝鑒圖說》中，有一幅名為“狂愚覆轍，游幸江都”的圖畫，畫的是隋煬帝乘坐雕龍畫鳳的華舟，巡游江都的情景，氣勢磅礴，有8萬纖夫拉船。纖夫們吃力地挽拉纖繩，那種似牛如馬的悲慘生活被表現得淋漓盡致。俄國畫家列賓也曾畫了一幅反映纖夫命運的油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畫中的纖夫表情呆滯，眼神空洞，可見中外纖夫的凄涼命運如出一轍。

纖夫分為兩類，一是隨船而行，遇到急流險灘、厲彎惡水，便下船拉行，這類纖夫人員比較固定，拉的船只也比較大;另一類是守在惡水險要處，等待過往船只臨時雇傭。

纖夫吃的是水上飯，這個行當的忌諱極多。他們稱自己是“青龍背上的人”，出船前要唱贊歌，擺上香蠟祭龍王，希望一路順風順水，平平安安。上了船，碗不能叫碗，要叫“蓮花”，因為蓮花是吉祥之物。筷子被稱為“篙竿”，篙竿本是撐船用的竹竿，至今還有地方這么稱呼筷子。船上如若有人姓“陳”，對不起，那只有叫“老茵兒”了。因為“陳”是“沉”的諧音，每天“老沉(陳)”、“老沉(陳)”地叫，多不吉利，是必須避開的。

“纖夫石”是三峽纖夫不滅的痕跡。纖道上那一個個深入巖石的纖夫腳印，仿佛讓人看到當年纖夫的身影。他們匍匐著上身，瞪著血紅的眼睛，艱難地挽拉那勒進肉里的纖繩，一步一蹬地行進在崎嶇的纖道上，口里吼著激昂的“纖夫號子”，“喲-嗬-嗬，喲-嗬-嗬”，讓汗水在身上肆意流淌。在烈日的炙烤下，纖夫身上紅一塊白一塊的，那紅色是曬熟了的肉，白色是曬掉了皮的地方。

大多纖夫春、夏、秋三季不穿衣服，赤身裸體地弓身行進在三峽兩岸。纖夫都是貧苦百姓，置套衣服不容易，拉纖時流下的汗堿和纖繩常年的摩擦都會損傷衣服。拉纖需要頻繁下江河，一會兒岸上，一會兒水里，衣服干了又濕，濕了又干，時間一長，容易患上風濕、關節炎等毛病。所以纖夫們索性不著寸縷，反倒行動方便。冬天為了防凍裂傷，纖夫們在身體上涂抹一層動物油保護皮膚。如若不幸死在拉纖路上，那便真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

纖夫離不開“纖夫號子”，奮力使勁時，吼出的號子雄壯高昂:“腰桿要打伸啊，嘿——作!扯起莫放松啊，嘿——作!兩腳要跪地啊，嘿——作!鼓勁朝前奔啊，嘿——作!”喊著號子，纖夫們快用完的勁兒仿佛又多了幾分。

號子里還有插科打諢的。貨船有避諱，一般不要女人跟船，纖夫們就編了一些號子來苦中作樂:“叫聲妹兒聽我說，橈夫子拉纖苦處多，今天你們看到我，拉起船兒往上拖，肩膀磨成猴屁股，背心曬成烏龜殼，你不疼我誰疼我?咿嗬呀嘿嗨嗨喲……”想老婆的纖夫就唱:“哦嗬哦嗬吆哦嘿啦哦嗬!要得夫妻，嘿喲!不離伴，嘿喲!除非嫁一個，吹哦吆吆嗬!打漁漢啰，吆嗬嗬里嗬!要得夫妻，嘿喲!同相會，嘿喲!除非王爺，吹哦吹吹嗬!來助威啰，吹嗬嗬里嗬!吆嗬也吆嗬，拿下來!吆嗬也吆嗬，爬下來!哦嗬!哦嗬!吆哦嘿啦哦嗬……”聽這些號子，也能體會到纖夫生活的艱辛。

也有的號子好似導航口訣一樣，提醒船上的人哪里有險灘，何處是暗流?！百绺_頭把梢出，臭堰溪擺的八陣圖。燕窩石，兩鐵柱，粉壁墻，孟良梯，倒吊和尚半巖里。推黑石，望黛溪，一聲號子下貓須。油渣溪，鯉拐子灘，錯開峽，在南岸。梭羅樹，斬龍臺，燒火佬對門升子巖。龍袍拖肚上馬灘，紅石娘娘望巫山。巫山有個箜望沱，喊不得號子打不得鑼……”

纖夫行走在三峽兩岸，風里來雨里去，餓了吃干糧，渴了喝江水，只有晚上才能空下來煮點熱食。據說聞名于世的四川火鍋便是由纖夫發明的。那時，天近黃昏，過往船只逐漸減少，纖夫和碼頭工人便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架上口柴鍋，鍋里煮的是廉價的動物內臟和腳腳爪爪，這些東西當時的有錢人是不吃的。鍋里放一層厚厚的辣椒，是為驅除濕氣。纖夫們圍著柴鍋，吃得大汗淋漓，一身的疲憊減輕許多。

新中國成立后，水運劃給航運社管理，纖夫也成了航運社工人。轉眼幾十年過去了，科技快速發展，馬力強勁的動力船取代了老式木船，纖夫們也離開了過去賴以生存的河道。

如今，重慶三峽大壩建成，水位大幅提高，航道上沒有了急流險灘，岸邊再也看不到纖夫的身影。商販游客平穩安詳地坐在船上，環顧兩岸云霧繚繞的三峽風光，那雄壯的纖夫號子仿佛還在山間回蕩，激昂悠長。

(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