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剪刀,磨菜刀喲——”,這是舊時四川街頭巷尾時常能聽到的吆喝聲。
俗話說“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就連這磨刀匠的吆喝聲也是各地各樣,各具特色。四川的喊法是把尾音“喲”字拖得很長,似川劇清音一般,很有穿透力,聲音洪亮的磨刀匠在街頭吆喝,街尾也能聽見。而江浙一帶的喊法是“戧刀磨剪子——”,怎么聽怎么像“強盜磨剪子”。北方一帶的磨刀匠則是喊:“磨剪子嘞——戧菜刀!”這句吆喝聲最為大家耳熟能詳,因為在當年紅透大江南北的《紅燈記》中,化裝成磨刀匠的地下黨交通員就是這樣吆喝的。
磨刀匠的行頭非常簡單,肩上扛一根長條木凳,木凳上釘著一個卡磨刀石的鐵卡,凳腳上掛一個裝水用的小鐵桶;斜挎一個布包,布包里裝的是各種粗沙細沙磨石和戧子、錘子等工具。磨刀匠沒有固定的工作場所,就靠一雙布滿厚繭的腳板走南闖北,風里來雨里去地討生活。
“云想衣裳花想容,寶鏡綽約映春風。難見廬山真面目,撥霧還賴老磨工。”古代用銅鏡照面,銅鏡用久了不明亮,需要請人打磨,使其明亮光潔。據說,磨刀匠這個行當就起源于古時磨銅鏡的工匠。但具體起源于何時已不得而知。宋人吳自牧所著的《夢粱錄》一書中,描寫南宋都城臨安的風土人情時,寫了這樣一句:“修磨刀剪、磨鏡,時時有盤街者,便可喚之。”可見磨刀匠的出現距今至少已有千年。
在我兒時,家里有位姓張的遠房親戚就是磨刀匠。我叫他“張表叔”,但他和我家究竟是什么親戚關系,連我奶奶也說不上來,就和大家一樣稱他“張師傅”。
張師傅40多歲,當過兵,常年穿著一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臉上刻滿皺紋,皮膚黝黑,頭發灰白,眼睛無神而憂郁,那樣子就像60來歲的小老頭,奶奶常說他是飽經風霜的苦命人。他有3個女兒,大的十五六歲,在學裁縫,小的只有6歲。也許是受農村重男輕女封建思想影響的原因,別人說他有3個女兒,他總是一臉愁容,似乎從來不覺得這是福氣。張師傅老婆患有嚴重的風濕病,常年吃藥,種田很難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他便利用趕集農閑的日子進城磨刀,補貼家用,磨刀的手藝是他從父親那里學來的。
每到趕集天,張師傅一大早就進城了,扛著木條凳大街小巷地招攬生意。估摸著我家吃完午飯了,他才到我家來歇口氣。張師傅是個很有骨氣的人,從不在我家吃飯,僅是借用一下鍋灶,用自帶的大米煮上一鍋白飯。他吃飯沒有任何下飯菜,一碗白飯吃得很滿足。奶奶看了很是心酸,常端出家里的炒菜,他卻執意不吃,頂多要一點泡菜。
吃完飯,張師傅就坐在我家門前開始做生意。街坊鄰居看見他來了,都會拿出家里用得不順手的刀具讓他打磨。
當時,婦女們用的都是鐵打的剪刀,使用久了就會鈍,開合不嚴。張師傅接過剪刀,在交合處的鉚釘上三敲兩拍,剪刀便分為兩半。他先用手摸摸刀刃,觀察一下刀鋒走勢,然后從桶里蘸點水磨起刀來。磨刀時,他將力量都用在持刀的手指上,慢慢地來回移動剪刀。有道是“慢工出細活”,“磨刀不用看,全憑一身汗”,張師傅磨刀有條不紊,先用粗石磨,后用細石磨,就像在磨制一件精美的玉器。張師傅常年磨刀,用力過多的手指有些變形,關節粗大,手指短粗扁平。
剪刀磨好后,他再用鉚釘一敲一打,兩片剪刀又神奇地合二為一。張師傅細心地用抹布擦去水漬和磚泥,用碎布試一下效果,只聽“咔嚓”一聲,碎布被剪落在地,斷口處整齊不拉毛。他自認為滿意后才遞給顧客,說:“你吿(四川方言:試)一下嘛。”顧客試過后,開心地說;“張師傅手藝就是好,剪刀磨出來就像新的那么好用!”也只有這個時候,張師傅那木訥的臉上才會閃過一絲笑意。
我最愛看的是張師傅做“大活”。那時人們都很窮,再破再舊的東西也舍不得扔,總是修補好后繼續用。有些菜刀刃口被砍缺了,再磨也磨不出刀鋒,這種情況下便只有做“大活”。張師傅將菜刀平放在木凳上,用鏨子沿缺口處平行鏨斷,那鏨子應該是鋼做的,硬度大于鐵,鋼火極好,張師傅劃拉幾下,菜刀廢了的忍口就被鏨完了。
接下來是做刀鋒,磨刀匠的行話叫“開刃”。張師傅用卡子把菜刀固定在條凳上,用一種類似木工刨子的戧子開始拉口。戧子一下去,簡直是削鐵如泥,菜刀鋒口卷起刨木花似的鐵花。當時還是孩童的我,極富想象力,心想如果用戧子來造劍,豈不是可以煉出一把稱霸武林的玄鐵寶劍?
張師傅在開刃過程中,時不時會把菜刀拿起來,瞇著一只眼瞄下刃口的傾斜度,待兩邊的斜度差不多時,才開始在粗磨石上打磨刀刃。他一邊磨,嘴里一邊嘮叨:“刀不平,切起菜來就會飄。”用粗磨石為菜刀開鋒后,他又用細磨石磨,說這樣能使忍口更加鋒利。他不時調整手勢,間或在刃口上灑一點水。不一會兒,他腦門上便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圍觀的街坊看他這么辛苦,就叫他添置一個活動砂輪,干活輕松一點。張師傅認真回答說:“那個東西快是快,但刀磨好后容易褪火,用不了幾天就不好使了,還是我們這個老手藝管得久些。”街坊們都說張師傅為人實誠。
做“大活”最考手藝,也最累,所以價格也相對高些。但凡做這活時,張師傅都尤為盡心,刀磨好后還要免費“開面”(把刀兩面“鏟”一下,去除刀上的油膩)。經他這一來二去的打磨,一把缺口的舊刀頓時閃閃發亮,如新刀一般。張師傅拿著磨好的刀左右欣賞一番,才遞給客人,很有成就感。
小時候,見張師傅磨刀很有意思,我也好奇地想試一下。一次,張師傅去上廁所,把手里正磨著的菜刀放在一旁。我跑過去學著他的樣子“嘶——嘶”地磨起刀來,還不忘在刀上灑一點水。張師傅回來,看見我在磨刀,忙大叫:“娃娃,放倒,放倒!”他拿起刀一看,嘴里嘟噥道:“哦嚯,你給我磨成月亮彎彎了。”張師傅沒有生氣,坐下來繼續磨刀。他見我驚慌失措的樣子,嘴角擠出一絲笑意,說:“娃娃,好生讀書,你學這個干啥子嘛!這個活路又累又下賤。”說到這里,他那空洞的眼神顯得更加迷茫。
街坊有時磨刀忘了帶錢,張師傅就大方地說:“沒得事,下次給我拿過來嘛!”時間長了,有些顧客忘記了,他也不去討要,反倒是我奶奶去幫他把工錢收回來。
日落黃昏時,張師傅就收攤回家。奶奶有時拿出幾件姐姐的舊衣服,讓他帶回去給女兒穿,他總是千恩萬謝,下次進城還會帶來一背簍新鮮蔬菜。
那年春天,張師傅帶著他大女兒蘭兒到我家。蘭兒姐17歲,個子不高,頭發黃黃的,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張師傅那天精神很好,臉上露出難有的笑容,告訴我奶奶,村里有人給蘭兒姐說了一門親事,男方是鎮上賣肉的屠夫,32歲,家境不錯,出了一筆彩禮給蘭兒姐的母親治病。下個月蘭兒姐就要成親了,張師傅專門帶她到城里扯幾床陪嫁的鋪蓋面子。奶奶替他們家高興,說日子會越過越好的。大人們說話時,蘭兒姐紅著臉,站在一旁害羞地耍著衣角。
接下來幾個月,張師傅進城磨刀時人精神了很多,話也多些了,有時閑下來還會在暖暖的陽光下哼上幾曲小調。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張師傅就沒到城里來磨刀了。再看到他時,仿佛變了一個人。以前灰白的頭發幾乎全白了,兩眼深陷,表情呆滯,背好像突然駝了一樣,佝僂著身子。他狠狠地磨著刀,不言不語。在奶奶的追問下才得知,蘭兒姐的男人是個酒鬼,結婚后沒幾天便開始打她,酒一喝多了就把蘭兒姐打得死去活來。張師傅去勸過那男人,但規矩了沒多久又舊病復發,有次居然把蘭兒姐的手臂都打斷了。蘭兒姐因受不了這種折磨,在一個下著小雨的早晨投河自盡了。
聽完張師傅斷斷續續的述說,奶奶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張師傅卻紅著眼睛安慰奶奶:“老孃孃(四川方言:阿姨),沒得啥子,事情都過去了。”
傍晚,張師傅收攤回家,暮色中,他扛著木凳遠去的身影落寞而凄涼。奶奶抹著眼淚嘆息道:“這個人的命才苦喲!”
后來,張師傅進城磨刀的次數越來越少,聽說是他老婆的病越來越重,家里實在離不開人。
時代變遷,日新月異。如今,大街小巷上再難看見磨刀匠的身影,那抑揚頓挫的吆喝聲“磨剪刀,磨菜刀喲——”也消失在高樓林立的都市中。
(壓題圖:《三百六十行大觀》戴敦邦圖)(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