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在“讀書無用論”、“打工掙錢論”等觀念的影響下,農村學生厭學、逃學、輟學現象越來越嚴重。河南省博愛縣孝敬鎮年過半百的老教師杜滿堂,對此憂心忡忡。更令他煩惱的是,他那學業優秀,即將參加高考的小兒子竟也放棄學業,南下打工了……
為了喚回兒子,杜滿堂打起背包,親自到異鄉打工,用淚水和汗水寫成《打工日記》。后來,這本《打工日記》成了學校的鮮活教材,讓許多農村孩子放棄了輟學打算。同時,《打工日記》還引起國內教育界專家的關注,把更多目光投向農村學生流失這一社會問題上。
兒子輟學打工
2008年3月初的一個周末,杜滿堂從學校回家,分外高興,因為在博愛縣一中讀高二的兒子杜國城也回來了。可當他看到在學校住宿的兒子,把生活用品和學習資料都搬回了家時,心里不禁“咯噔”一下,連忙問:“小城,你咋把這些東西都帶回來了?”
看到爸爸急切的神情,杜國城用輕描淡寫的口吻說:“爸,我已經辦好退學手續了,想到南方去打工掙錢!”杜滿堂一聽勃然大怒,呵斥道:“你小子這是唱的哪一出?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我商量商量!不中,下星期你還得給我上學去!”
杜國城早料到爸爸不會同意他輟學打工,便搬出準備好的充足理由,講起道理來:“我不想上學了,就是考上大學又能怎樣?花家里一大筆錢將來卻找不到工作,還不如現在就去打工。大剛去年在廣東就掙了兩萬多塊錢,我一點都不比他差。反正這學我是不上了!”杜國城提到的大剛是村里跟他同齡的一個男孩,前兩年輟學南下打工。
杜滿堂聽了兒子的話,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來反駁。村里這幾年考出去的幾名大學生,畢業后找工作都很不順利,即使找到工作,工資也很低。很多村民覺得花幾萬塊錢供孩子上大學不值,不如讓孩子混個初中畢業證就南下北上打工掙錢。
兒子輟學的想法是在2008年春節期間萌生的,杜滿堂此前已有所察覺,但并未引起重視。當時,村里在南方打工的大剛等幾個孩子回家過年,杜國城就天天往這些人家里跑,回來談起大剛等人的打工生活,還一副很向往的樣子。杜滿堂以為兒子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他竟有了退學的打算。
事已至此,杜滿堂后悔沒有及時給孩子“打預防針”。
那天晚上,杜滿堂躺在床上,無法入睡。他和老伴生養了兩個兒子,大兒子中師畢業,已參加工作。小兒子杜國城天資聰穎,高一時物理競賽在全市獲過一等獎,杜滿堂對他期望很高。他覺得,小兒子將來一定會考個好大學,很可能成為一名研究型人才。再過一年就要高考,兒子卻退學了。他怎能不傷心?
接下來兩天,杜滿堂苦口婆心地勸了兒子很多次。可兒子油鹽不進,一門心思想去打工。杜滿堂沒招了,不能把孩子捆起來送回學校,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打起行囊,坐上了開往南方的火車。
兒子輟學打工,杜滿堂心里充滿苦澀。從教33年,他一直都在關注農村學生的厭學、輟學問題。在他印象中,自從20世紀90年代國內涌現打工潮以來,他所在學校,從初一到初三的所有教室里,幾乎每年都會空出幾個座位。只要有學生輟學,他痛心疾首,苦口婆心地規勸,做家長的思想工作,但每次都無功而返。
近年來,國家對義務教育越來越重視,免學雜費、書本費,家庭經濟條件不好的學生還能享受補助。可學生輟學現象依然比較嚴重。農村的學生家長越來越多外出打工,“留守兒童”的學業基本無人過問,學生“厭學—逃學—輟學”成了規律。學生輟學后,受父輩影響,也走上了打工之路。除此之外,杜滿堂還發現,農村黑網吧的出現、同齡人之間“打工掙錢論”的傳播、父母對孩子學業的漠視,都是促使部分學生厭學、輟學的原因。盡管學生輟學的原因不盡相同,但歸宿只有一個——外出打工。
杜滿堂深感憂慮的是,十五六歲甚或十三四歲的孩子,沒有一技之長,外出打工能有什么出路?大部分孩子無非是到修理鋪當學徒,到餐廳端盤子,到各類消費場所當服務生……
過去,每當看到學校有學生輟學,杜滿堂都心酸不已。現在,他寄予厚望的兒子也抵不住“打工掙錢論”的誘惑,輟學打工去了,他更加自責。
沉甸甸的《打工日記》
“出去打工到底有什么好處?我一定要親身體驗一下。”一個大膽的念頭涌上杜滿堂的心頭。
2008年7月12日,學校放暑假,身為教務主任的杜滿堂處理完初一招生事務后,背起行李,坐上了東去的列車。他把打工體驗地點選在山東榮城石島鎮的一個漁場。他曾聽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說過,這里活兒重,掙錢難,杜滿堂覺得這種地方最能體驗打工的辛苦。
漁場的工作很累,許多成年人都吃不了這份苦,沒干幾個月就走了,所以老板喜歡身強力壯的年輕男子。在熟人介紹下,杜滿堂見到了漁場老板。老板看到杜滿堂滿頭白發,有些不高興地問:“你多大年紀了?”杜滿堂回答:“49歲!”為了得到這份工作,他故意少報了幾歲。最后,老板看在熟人的面子上,勉強留下杜滿堂。
前三天,杜滿堂的任務是幫打井隊打井、豎鐵架、挖坑。此后,他像其他打工者一樣,根據老板要求,每天重復裝筐、冷凍等繁重的體力勞動,有時一干就是20多個小時。“越累越好,越困越好,這樣才能真實地了解打工生活。”杜滿堂心想。
杜滿堂每天結束工作后,累得筋疲力盡,但他堅持寫打工日記。看到什么寫什么,感受到什么寫什么。1個多月時間,他在自己的教案本上寫下了30多頁日記,真實記錄下打工的艱辛:
7月19號 吃
中午往往是芥菜疙瘩加饅頭,很少有米,但大多蒸不熟;面條要放冷水里泡一下,再撈出(可能是為了節省吃飯的時間),這么一泡,什么味也沒了。清水撈面條,沒醬油、醋,更沒有調料,可以打一份菜,但菜是辣的(估計是控制工人吃菜的數量,因為辣而不能多吃),難以下咽,晚上連湯也沒有。
沒開水,有人用冷水(自來水)泡饃,就是一頓飯。今天連續一天一夜沒睡,聽說明天還不讓睡覺。
7月20號 住
由于廠里效益還可以,工人較多,我來到廠里時已沒床位,找了幾張紙箱紙板,打地鋪。后來,山東棗莊來了個年輕人,聽說是廠里電工的親戚。電工幫他搞了一張床,兩條褥子,兩條薄被子,但他只加了一個通宵班,就當了逃兵。于是他的一套東西便歸了我,我終于睡在了床上,很感激他。
沒記住他的名字,至今也回憶不起來他長什么樣子。隨后,我的地鋪上又來了一個年輕人……
7月21號 險
公司的倉庫裝滿了魚,心想可能不用加班,誰知道老板借了一個倉庫,繼續加班還不準請假,曠工罰100元。
4車魚入庫,今天卸車時我站在車邊,一個外號叫“傻子”的年輕人不打招呼便打開了車廂,約2米高,兩丈多長的車廂板猛地放下來,我的后腰被擦掉了一層皮。
如果我站的位置再靠后一點,腰就會被砸斷。萬幸,太萬幸了。
回廠時,下起了雨,坐在敞篷車后廂,一個個衣服被淋透了,幸好一路無事,兩點睡覺,五點就要起床。
……
7月25號 人傷
一個東北四平人,今天上港裝車,回來滿臉是血,白骨外露,我幾乎沒認出他來。
原來是大海起浪,漁船纜繩斷了,一頭打到臉上,把臉打得稀爛。聽人說,他還算運氣,以前有人被纜繩纏住腰纏死了,有人被拽到大海中淹死了,還有打瞎了眼的。
東北人連續兩次負傷,一起來的十幾個人決定要回去了。最后,每人領到200元,他們流著淚走了,白干了近一個月。東北朋友王大富,1?郾8米高的個子,拉著我的手,失聲痛哭,我也暗自流淚,不知該怎樣安慰他。
……
寫日記時,杜滿堂擔心被老板發現,每次寫完就藏在一個裝衣服的紙箱底層。他在漁場干到8月底,帶著2200多元工資和一本密密麻麻的打工日記回到了家。
鄉村教師對話教育專家
回家后,杜滿堂立即給遠在福建的兒子打電話、寫信,以親身打工體驗告訴兒子,沒有一技之長是很難混出名堂的,知識才是改變命運的“金鑰匙”。經過多次與兒子溝通后,杜國城終于理解了父親的苦心。他回家看到父親被太陽曬得黑紅的臉龐,抱著父親大哭一場。
隨后兩天,父子倆在家里交流各自的打工故事。第三天早上,杜國城走到父親面前,說:“爸,我想繼續上學。”杜滿堂緊緊地抱住兒子,流下了欣慰的淚水。
杜滿堂的《打工日記》引起了他所在學校的高度重視,校長許發國看過日記后十分感慨,認為這是教育學生的鮮活教材。從此,杜滿堂在校內大小場合給學生們講自己的“打工經歷”。許多學生看到他的《打工日記》后,都流淚了。
附近的兄弟學校紛紛邀請杜滿堂前去作報告,他的《打工日記》也成為當地許多學校的教材,讓很多學生讀完后都放棄了輟學打工的念頭。
2009年春節期間,焦作市政協委員宋寶塘回塢莊老家過年,得知杜滿堂打工的事情后,很受感動,以“一個鄉村教師的打工體驗”為題,記錄了杜滿堂打工的經歷,并上傳到焦作當地的“沁園春論壇”上,帖子很快引起網友們的關注。
隨后,河南省幾家媒體陸續報道了杜滿堂的事情。3月初,中央電視臺的《心理訪談》欄目邀請杜滿堂到北京錄制節目,與北京大學教授一起探討農村學生流失問題。
“最近幾年,農村中學生厭學和輟學打工的問題較為突出,已引起各界人士的廣泛關注,但都苦無良策。杜滿堂老師的打工體驗,既是一種無奈之舉,也是一種可貴的探索。”河南省著名原生態教育家、河南師范大學教授趙彬淵如是評價說。
然而,一些教育工作者也認為,“一個都不能少”是杜滿堂老師的心愿,也是鄉村教育界所有老師的心愿,但只靠數十篇《打工日記》,想完全解開諸多輟學學生的心鎖并非易事。
對此,執著而樸實的杜滿堂老師誠懇地說:“我會在有生之年,為解決農村學生的輟學問題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壓題圖:杜滿堂(左一)與兒子(右一)在《心理訪談》錄制現場。)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