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四川金堂舊縣治所在地城廂鎮(今屬成都市青白江區)槐樹街內。這是一條幽深的小街,街長約300米,寬兩三米。與其說是小街,不如稱小巷更為恰當。槐樹街過去住著三戶大姓人家何、范、余,合起來與四川方言中表示“值不得”、“犯不著”意思的詞“何犯于”同音。
槐樹街呈南北走向。過去,為防匪患,南北兩端均有匝子門,門可開可關,有人看守;北端臨近城廂鎮西街的那道門,直到前幾年才被拆除。從西街進入,由北向南,先是我們余家大院,范家居中,最南端是何家。不過,我童年時,范家早已名存實亡,僅留下少許房舍和大片菜地。還有一個容易被人遺忘的米家院落,就在我們余家院斜對面。此外,還有數個小院,藏珠納玉地嵌在里邊。
原來這條小街內原來還有座土地廟,我小時還見過,就修在一段墻根下。小小的廟門旁有副對聯,聯曰:“保一方清靜;佑四戶平安。”據大哥流沙河(原名余勛坦)說,廟是何、范、余再加上姓米的4戶祖宗共同出資修建的。土地廟內,有兩座風化得差不多的石像,不消說左邊叫土地公公,右邊是土地婆婆。
在余家大院的右側,有個小院,主人叫廖宏新。院里只有一個天井,房屋簡陋矮小,僅可居住而已。廖宏新特別儉省,街坊鄰居背后皆呼之“廖狗寶”(四川方言里稱特別吝嗇之人為“狗寶”)。日子長了,其真名反倒被人忘記。說起他的家史,真是蹊蹺得很,仿佛上天安排,有意以此警醒世人似的。
廖狗寶原籍金堂縣白果場,年輕時以販雞為生,日子過得十分艱辛。不過,他天生老實本分,受人之托百個放心,遠近名聲不錯。一個湖北客商相中他,那人每年在川收購大量白蠟,一般都先寄存在他家,隨后上船運走。有一年,那客商留下貨物后一去不返,廖狗寶忠于職守,絲毫未動。這樣等了3年,湖北客商仍杳無音信。此時,白蠟價格暴漲,他乘機處理掉這批貨,又守著錢等了兩年。當他確信主人出了事,也許永不再回來時,便用那些錢在縣城西門外購置了百畝良田,又在槐樹街修了家宅——這是民國十幾年的事。
廖狗寶有二兒一女,老大廖名陽,二女廖名秀,三子廖名高。老大喜歡喂鴿子,老三喜歡玩棋牌,廖狗寶不聞不問,任其發展。至于女兒,終要嫁人,在她身上花錢,那是劃不來的。廖狗寶生性節省,兒女長年臉掛菜色,女兒更甚,后患病悄然去世。廖狗寶時任甲長,辦事認真,坊間街內的是非公道,上傳下達、下情上呈他都過問,只因沒有文化,凡事得靠腦子記憶,可又擔心忘了,所以他時刻都在叨嘮,行走時口中也念念有詞,一副神經兮兮的模樣。
抗戰時川內到處抽丁,立下了“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政策。廖狗寶不愿兒子去當兵,竟干出十分殘忍之事,趁兒子熟睡,用快刀挑斷兒子腳筋,使其殘廢。此舉引起眾怒,耍脫了甲長的烏紗帽。1949年后的土改中,廖家被劃為地主,全家趕到鄉下,從此音信杳無,就像當年寄存白蠟的湖北客商一樣。
三家大院中,余家大院別具特色。進入余家大院向左,一扇圓拱門上嵌有“延英”二字,里面除了大小兩個天井房舍外,還有一片花園。園中有一間叫“花廳”的敞房,那是主、客小憩茶聚之處,門上匾額題有“高談轉清”4個字。從“高談闊論”到“絮絮清談”,正是紳士們的風雅之態。進門右側的圓門上塑有“毓秀”二字,里面有個小天井,天井中有水池假山,這里是余家的書房,也兼做教室,常年延聘教書先生為余家子弟授課。
院內最大的天井內里種有一棵橙樹,濃蔭甚涼。再往里走是個小天井,里面有一株芙蓉樹,每到春天,繁花盈枝。那花早上是白色,中午轉為粉紅,黃昏時分則變成了深紅色,可愛極了。暮春時節,夜幕四合之際,花朵紛紛凋零,落英滿地。暮色、油燈、殘花、小孩子淡淡的惶惑……大哥流沙河對這些記憶尤其深刻。2004年,他出版的那本記載家史國情的著作,書名就叫《老成都:芙蓉秋夢》,隱隱浮現出兒時對這株樹的情感。
我的曾祖父余克銓,清同治四年(1865年)二甲進士,據說與張之洞同榜。他在廣漢當過縣官,奠定了余家書香門第的家風,也有了“國恩家慶”、“耕讀傳家遠,詩書處世長”這些匾額。祖父余著卿,辛亥革命時在金堂縣組織同志軍,協助成都保路同志會開展“反滿清保路權”斗爭。祖父被推為袍哥大爺,仍謙恭如常。據傳祖父瘦而倔強,精明仁厚,每年新春正月初一至初三,均早早恭候在西街茶館,包干整天茶資,每來一人,則高呼:“茶錢我給啰!”鄉紳風度宛然。抗日戰爭中,日機空襲,眾人皆跑警報躲避,唯有祖父巋然不動,厲聲曰:“生死由命。”祖父于1940年病逝,終年73歲。家父余運成,先就讀于燕京大學,某年假滿開學北上,因病滯于武漢月余,自認時間耽擱久了,損失難以彌補,無奈之下,只好返回就讀于成都法政學堂。畢業后在成都開鋪做生意,又與人合作,在廣元下河街開德興商場,后任廣元縣軍事科長,也相繼任過德陽、金堂軍事科長。
余家大院子弟,也有平庸墮落之輩。我的大爺一生無所事事,喜吸鴉片且癮很大,瘦骨嶙峋,面近死灰。他曾向街坊鄰居白木匠夸贊:“我抽任何煙都覺得嗆人,唯獨鴉片煙吸著不嗆人。”白木匠譏笑道:“不嗆人嗎?嗆(像)鬼嘛!”(四川方言里,“像”與“嗆”同音。)
余家大院斜對面的米家花園是個很氣派的深宅大院。大院先后多次易手,20世紀三四十年代氣數將盡之際,里面住著陳氏母子二人,傭人多達四五十個。不久危機乍現,陳家仍然呼奴使婢,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女主人若到余家院打牌,雖然只有幾步路,也要乘坐花轎,體面風光地抬過來。到了末期,陳家入不敷出,傭人作鳥獸散,母子倆竟衣食不濟。“那個女人,還到余家院要過泡菜呢……”母親時常感嘆,舊事重提,讓我銘記人生離不開“勤儉”二字。
范家大院里住著范家八娘,她是我家的遠親,也是我見過的典型舊式老太太。她高挑瘦削,一張小臉上長著希臘人般的深眼高鼻。到冬天用一條深色圍巾,從頭頂披下,在下巴處松松打個結,以避天威風寒。她臉上總是掛著淺笑,讓人捉摸不透她對世道的看法。1960年,饑餓橫行,人尚吃不飽,她還買小狗喂。然而,她所養的小狗,往往會淹死在井里,而打撈的工具,卻早已準備妥當。隨后,燉狗兒湯的香味就會傳到鄰里。范家八娘是這戶大姓的代表,她的丈夫范墨章是清華大學畢業生,當過本縣中學校長,早于她過世。如今,八娘也作古多年,其子孫已星散天涯。
何家院落在槐樹街的最南端,院內有許多天井。房脊正中設有“中花”——那是同治皇帝對被革職削籍的何道臺處以象征殺頭的標志,因為他犯了罪,據說是私吞“皇帝買馬的錢”。這位叫何元普的去職道臺,在鄰縣許多寺廟都留有對聯,其中最著名的是新都寶光寺大雄寶殿那副贈聯:“世外人法無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何道臺的曾孫何實是我兒時的朋友,小時我約他去上碼堰洗澡,他不諳水性,為救他我倆差點被淹死。他待在農村的時間比我長,回城后工作也不甚理想。后來改為搞建筑,一度發過跡。最得意的光景雖然短暫,也算是曾經擁有,其輝煌狀態為“包包頭的錢沒有數過……”何實待人耿直熱情,不拘小節,好打抱不平,往往吃虧不討好——性情中人多是這樣。一旦窘困,何實便罵自己少不諳事,“不曉得把慈禧太后賜給老祖宗的匾額,藏它兩塊……”
他的大哥何遷,民國時由學生投筆從戎當了遠征軍,在滇緬抗擊過日寇,到朝鮮戰爭爆發,又入朝參戰。也許想當孤膽英雄,他駕坦克沖向對方,結果被誣為“投敵叛國”,當了幾十年反革命,后來雖然落實政策,人已垂垂老矣,一輩子打單身。他們院內,還有一戶陳姓人家。主人是陳宜壽老先生,他膝下有幾個女兒,個個長得漂亮,這些女子后來都遠嫁他鄉。陳老先生小時貪玩好耍,自己不去上學,卻出錢請人代替自己讀書,成績單換上自己名字,拿回家騙父母,竟能輕松過關。后來僅認得一些字,卻不會寫。到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每與女兒回信或向上級寫匯報,總是低聲下氣求何遷:“嘿嘿,何大哥,我又有字要麻煩你寫了!”
槐樹街雖然幽深僻靜,卻蘊藏著不俗的氣質和淡淡的詩意。這里的幾家住戶,都曾有過榮耀的歷史和心酸的結局。我們家院子有一段梅花垛子墻,墻內種滿花和樹,年年有關不住的春色,從墻頭悄然溢出;柚子花開季節,幽香也會與鄰里分享……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