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崗工人的苦樂生活（下）

人生沒有保險箱

梁英是我少女時代的好友。她很能干，年齡比我大不了多少，17歲時已經會用縫紉機做衣服了。

一年冬天，成都女娃兒流行穿收了點“腰俏”的綠色軍裝，看上去顯得精神抖擻，突出了女性的曲線美。我們叫這種衣服為“軍便服”，在當時也算一種時尚。我問我媽要了幾塊錢，買了一截綠色的厚斜紋布，讓梁英幫我做“軍便服”。一周后，她把做好的衣服拿給我。她的手藝真不錯，我穿上合體又大方，這件衣服在很長一段時間成了我的當家服。

1981年底，我進廠當工人。那個工廠是家低工資高福利的地方:看病吃藥不要錢，洗澡不要錢，看電影不要錢，每年還要發白糖、茶葉、水果、月餅等，逢年過節還有聚餐票，“敲鐘吃飯、蓋章拿錢”的感覺讓人非常得意。同時，國營企業里的文體活動也搞得很熱鬧:民兵訓練、拔河比賽、籃球賽、歌舞表演、出墻報、愛國衛生活動……

梁英比我早一年進廠，像大姐姐一樣指導我在廠里的為人處事，生怕我吃虧。我們一起到新南門河邊散步，或說些女孩子的悄悄話，或交流讀書心得，相處得非常愉快。那時，我們覺得進了這么大的國營企業，仿佛人生從此裝進了保險箱一樣。

然而，社會在飛速發展，生活總是充滿變數。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國有企業不再紅火。我們單位幾度易名，經營不善，效益滑坡，最后廠子被賣，工人們陸續下崗。

梁英40多歲下崗，最初的那些日子，她情緒消沉、百事無心，人一下子老了不少。

一天，梁英得知原廠里的一個姐妹生病住院，便去探望。那位姐妹也是剛下崗，說起相同經歷，倆人在病房里長吁短嘆，怨氣沖天。一名清潔工來打掃病房，覺得梁英坐的位置妨礙了她，就大聲說:“太婆，請讓開!”“啥子呢?太婆?”剛40出頭的梁英被叫做“太婆”，頓時火冒三丈，氣急敗壞地罵道:“眼睛看不清楚就不要亂喊，你媽才是太婆!”清潔工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草草打掃完病房，逃之夭夭。

回家后，梁英的火氣消了，靜下心來認真思考清潔工叫她“太婆”的事。她站到鏡子前，發現自己面容蒼老，晦氣重重，情緒反常……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心想，自己才到中年，難道就一直這樣窩窩囊囊地過下去?

梁英一下子醒悟過來，開始給自己找事做。不久，她利用自身長處——縫紉，在住家的大院門口擺了個小攤，縫縫補補、挑腳邊換拉鏈、熨燙衣物……生意漸漸好起來，她的心情也開朗了許多。

前幾天，我和梁英通電話。她的聲音很愉快，說:“生意還可以，維持基本生活、交社保醫保沒問題。人總要自己想辦法活下去噻!”

我真替她高興。雖然人生沒有保險箱，但只要心態陽光，未來的路就不會越走越窄。

周師兄的瀟灑生活

周師兄是非常值得一提的人。

1990年春天，全城流行跳交誼舞，有一個戲謔的順口溜:“十億人民八億賭，還有兩億在跳舞。”我就是在學跳舞時認識周師兄的。他是廠里年輕人中口碑最好的，既有活力，又有氣度。他還很能干，啥子事都做得來，有點像《我們村里的年輕人》中的“七十三行”。

喜歡上跳舞后，我就想在家里放舞曲，可是沒有音響。周師兄是業余發燒友，幫我在北門城隍廟配了一套價廉物美的簡易音響:飯盒般大的錄音機、簡易功放、兩個一尺多高的音箱。這些東西加上電線，總共花費不到200元。裝配完畢，放上磁帶一聽，效果好得沒話說，外面聽音樂的人咋(四川方言:怎么)都不相信這套東西才一兩百塊錢。有了這套簡易音響，我的生活更加有趣了。在家里洗衣服時放上音樂，不知不覺衣服就洗完了。

周師兄能繪畫跳舞，會修理各種電器，廠里大部分人都找他修過東西。一次，我們車間的機器被人偷走了銅制件而開不了工。他在車間角落里找了一臺閑置已久的車床，取下一個鐵質的代用品，上到機器上還真管用，馬上就能開工了。

那時，我們的孩子都在廠里幼兒園上學，每天下班大人都要去接孩子。一天下午，我接到孩子后，周師兄給了我一大把上海“大白兔”奶糖，說:“我給一位老師修理冰箱，人家非要感謝。”我推辭，他指著我的女兒笑道:“給娃娃吃嘛!”我開玩笑說:“你太能干了，以后萬一廠垮了，你都不怕，你可以出去開個電器維修店。”他聽后臉都笑爛了，說:“那是呵!天干餓不死手藝人!”

我們工廠解散的那個夏天，周師兄約我們幾個熟人到他家聚會。他家可真叫我們大開眼界:地磚，自己鋪的;家具，自己打的;布藝沙發，自己繃的;音響，自己裝的。連客廳里的那幅字也是他自己寫的。他還在自家頂樓上開辟了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菜園:寬敞的屋頂居中立著一個大瓜棚，大大小小的南瓜冬瓜懸垂在架子下面，寬大的葉片油亮光潤，肥碩可愛的花朵燦爛地開著。屋頂三方砌成土臺，高高矮矮地種滿了時蔬，青椒茄子西紅柿，還有幾十棵花生苗;靠屋頂水塔墻面的土臺則立著牽藤搭架的瓜瓜豆豆，苦瓜黃瓜葫蘆瓜，扁豆豇豆四季豆。整個菜園生機勃勃，不時還有蝴蝶飛來飛去。

陽光照著瓜棚豆架，蔬菜上的露水閃著斑斑駁駁的光亮。我們坐在瓜棚下喝茶，享受微風過處的一陣陣清香，欣賞滿園的瓜豆菜蔬，好像回歸田園一般。大家紛紛贊嘆周師兄會生活。

中午，周師兄留我們吃飯。他親自下廚，指揮我們去樓頂摘瓜掐豆。大家興味盎然地幫忙，不一會兒菜就端上桌了:青椒肉絲、魚香茄子、干煸四季豆、西紅柿炒蛋、蜜汁蒸南瓜、黃瓜皮蛋湯。幾樣家常菜，東西很新鮮，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周師兄還拿出自己泡的枸杞酒，大家一起小酌。

周師兄一邊吃飯，一邊笑道:“我這輩子只做喜歡做的事，年輕時領導要提拔我，我硬是不干。我怕累心，但我不怕累身，修菜園時背泥巴上7樓，每天晚上背幾趟，背了一個多月才建成這座菜園。也許我就是一個沒出息的人。”

“不對!你會這么多技術還說沒出息?”一位跟他關系很好的師兄說，“這不是沒出息，而是活得瀟灑自在。順其自然，是很多人想得到卻做不到的事啊!”飯后，周師兄又打開自己裝的卡拉OK機，讓大家唱了個盡興。這天做客周家真是太愉快了。

接下來，師兄們各自忙著另尋出路，難得再聚。我聽說周師兄已開了兩家電器修理鋪，平時鋪子由他的徒弟坐鎮，只有遇到“疑難雜癥”時才打電話請他出馬。周師兄平時主要在家鉆研電腦維修。

周師兄的為人處世、生活態度，讓我想起了他家墻壁上的那幅字:道法自然。

我師傅的再就業

黃孃孃(niānɡ niānɡ，阿姨)是我周圍年齡最大的下崗工人。

她在工廠多年，受人尊重。20世紀70年代初，每年夏天黃孃孃都要兌涼水給工人們喝。涼水是加了香精白糖的果汁水，菠蘿味、橘子味，涼涼的甜甜的好喝得很。每到暑假，我都盼著喝這種涼水。聽到鄰居小朋友喊“廠里頭兌涼水啰”，我們就拿起搪瓷盅盅跑去要。涼水房里飄出一股誘人的果香味兒，黃孃孃身穿一件白大褂，頭發梳成辮子挽起來盤得高高的，看上去很精神。我們這些小孩子經常賴在涼水房門前不走，她就給我們一點涼水喝。

成年后，我進廠當了工人，車間里有害工種又累又臟還有毒，我那時特別渴望換個輕松點的活兒。1991年，我的心愿終于實現，被調到技術科曬圖，黃孃孃成了我的師傅。

黃孃孃性格開朗樂觀、聰慧能干。那些年，工人工資很低，她的生活十分節儉，中午總是在辦公室煮一碗素面，一周午餐不過兩三元錢。

黃孃孃不僅教我業務，還教了我許多為人處事的道理。她喜歡看到我讀書學習，特別支持我參加自考，每次考試前都放我幾天內部假，讓我回家安心復習。我們之間既是師徒又是朋友，還有點像母女。

轉眼到了1996年秋，廠里減員增效。黃孃孃是干部編制，離退休年齡還差兩年，這一次成了“減員”對象。領導們對她的去留非常為難，她知道情況后，主動提出下崗。聽說黃孃孃要下崗，我趕忙找到她。看到我一臉著急，黃孃孃反而安慰我道:“沒事，我有辦法。”我問她有什么辦法，她笑道:“以前干的工作談不上技術，出去后就沒啥用了，我想做點小生意。”她興致勃勃地對我講了她的設想:到北門荷花池打批發，進點毛巾香皂打火機一類的小百貨，拿到小區里去賣。這些東西不怕放壞放爛，賣點小百貨也不算累，能賺幾個算幾個。

后來，情況有了變化。黃孃孃打電話告訴我，她不去打批發了，有熟人給她介紹了份工作。成都西門一家專做汽車空調的工廠剛開張，急需一個做過管理工作、有責任心的人。

后來不久，黃孃孃快滿26歲的兒子突發心血管病去世，白發人送黑發人。次年夏天，患肺病30多年的丈夫又跟著去世了。她家小平房也因鄰居家不慎失火連累被燒毀……喪夫喪子房子被火燒，辦喪事，修整房子，黃孃孃欠下一大筆債，她柔弱的雙肩卻承受住了。

黃孃孃酷愛川劇。近年來，我每年春節都要陪她看一次。在鑼鼓高腔中小聲交流一年來彼此的生活得失。今年春節，她告訴我，雖然早過了花甲之年，現在還在那家私營企業工作，每天趕公交車上下班，加班是常事，常常連節假日都不能休息，但她干得很愉快。黃孃孃一直很勤奮，老板非常看重她，現在是辦公室的行政主管。

為了適應新工作，跟上時代步伐，黃孃孃還自己花錢去參加電腦培訓班。看著黃孃孃從容不迫的神采，我不得不佩服她的陽光心態。雖歷經磨難卻始終堅強，真是個吃黃連也能嚼出甜味兒來的不凡女人。(續完)

(壓題圖:《五十年前的中國》)(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