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鴻講述第一個故事:
已進入隆冬,天空終日蒙著一層厚重的陰霾,風撼動著豎在樓頂上的廣告牌,發(fā)出咣當咣當?shù)穆曧懀飞系娜硕脊o了衣服,匆匆忙忙趕路。誰不想早點到家呢,坐在火爐前,捧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讓氤氳的水汽,融化一路凝結的冰冷。
我背著書包,迎風埋頭疾行。路旁的小葉榕肅穆地挺立在寒風里,多久沒下雨了,它們的綠陳舊、落寞,沒有一絲亮色。
路邊,一處被一面水泥墻遮擋的背風角落,吱吱呀呀響起了二胡的弦音。循聲望去,地上擺放著一個裝有幾張零鈔的搪瓷碗,一只小板凳上坐著一位跟窩深陷的盲眼老人,聲音,是他手里那把磨得發(fā)亮的二胡發(fā)出來的。他拉得并不好,一首本該歡欣的曲子斷斷續(xù)續(xù),像一匹華麗的錦緞,卻四處都是撕裂的口子。
“不是每一個拉二胡的瞎子都是阿炳,”我暗想, “但好歹他是靠賣藝為生,和所有勞動者一樣值得尊重。”一曲終了,盲人又托起一首哀傷的曲子,他始終皺著眉頭,渾然不覺被凍出的鼻涕趴在他花白的胡子上,隨著街道上的霓虹燈閃閃爍爍。
一個女子走在我前面,經(jīng)過盲人身旁,她頓了一頓,手從溫暖的衣兜里伸出來,在隨身的小包里摸索一陣,拿出一個錢包,取了一枚一元的硬幣,朝那只搪瓷碗丟了過去。叮當?shù)囊宦暎敲队矌趴脑诹送脒叄謴椔涑鰜恚瑵L到了離碗不太遠的地上,被路面上的一顆小石子一撞,又改變了路線,直奔下水的鐵篦子而去,沒有任何懸念的,掉進了篦子下的淺坑里。那是雨天,馬路的排水通道。
去撿嗎?為這一塊錢而大費周章?好心突然陷入了尷尬,女子選擇了盡快離開,她匆忙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二胡的弦音依舊飄蕩在暮色里,盲人怎么可能知道在短短時間里發(fā)生的這一切呢。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突然跑過來,彎下腰,朝藏匿了那枚硬幣的下水道張望著,那枚硬幣用反光回應了男孩的張望, “嘿,在里面!”男孩喊道。 “難道頑劣的男孩要趁火打劫,把硬幣據(jù)為己有?”我故意慢吞吞地走過去,準備適時制止這出鬧劇。
男孩興奮地脫下手套,蹲下身子,渾身的力氣匯聚在一雙手上,他把鐵篦子搬到一邊,伸長胳膊,拿到了硬幣,一只手把它舉到眼前,另一只手給了它一個彈指: “嘿,看你還往哪里跑!”然后,他兀自笑著,腳步輕快地朝那只搪瓷碗走去,蹲下身子,硬幣被精準無誤地放回了碗里。伴隨硬幣碰到碗壁輕輕的一聲脆響,一直拉曲的盲人突然停住了手里的動作,二胡聲戛然而止,我分明聽到了一聲低沉的“謝謝”。
盲人滄桑的皺紋里蕩漾起笑意。原來,他一直洞悉發(fā)生的一切,男孩蹲下?lián)焓昂头畔掠矌牛S護了盲人應有的尊嚴。
喻雷講述第二個故事:
和他碰過面的人,都會對他過目不忘吧。他實在是太特殊了,不到1米的身高,卻頂著一張成人的臉。臉是變形的,仿佛一個面包,被拳頭生生打過,該突出的鼻和眼都凹了進去。半邊身子不利索,右手像雞爪一般吊在胸前,右腿折了個彎,搭不上力,走起路來一拐一拐,兩邊身子一高一低地起伏著。
偏癱加侏儒,活著都是一種災難,可他卻活下來了。
聽守門的大爺說,他就住在附近,一歲時還不會坐,父母抱著他跑了趟醫(yī)院,檢查結果出來,父母抱頭痛哭了一場。想把他扔到荒郊野地里任其白生自滅,可畢竟是自己的骨肉,終究舍不得,就養(yǎng)了下來。又給他生了個弟弟,希望將來自己走了,弟弟還能照顧著這個殘疾的哥哥。
可他卻像株頑強的草,不僅活了下來,還靠賣報紙,養(yǎng)活了自己。
搬家到新的小區(qū),第一次遇見他,我嚇壞了。
那個冬天的清晨,天才蒙蒙亮,路燈經(jīng)過了一夜的綻放,在黎明中已顯出些倦色。我急匆匆趕去學校,出了院子大門,順著人行道急速前進。
不知道他是從哪個街角冒出來的,背著一只軍綠色的帆布包,里面是厚厚的一摞報紙。想是將清晨早起鍛煉的大爺大媽作為他一天中的第一批潛在顧客,但他只是默默地走著,并不吆喝,左手拿著幾份新出的報紙。我和他相向而遇,眼前突兀地出現(xiàn)了一張畸形的臉,我差點火聲尖叫,又立刻捂住嘴,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急忙退閃到一邊。他仿佛習慣了這樣的“禮遇”,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依然默默前行,在路燈燈光的托扯下,他怪異的走姿更讓人添了幾分懼意。
那天放學回家,和媽媽說起他,媽媽說殘疾人自力更生,值得幫助和尊重,以后若是碰到他,手頭有零錢,就在他那里買一份報紙吧。
再碰到他,是在人聲鼎沸的假日。我和媽媽并肩而行,商業(yè)街游人如織,他遠遠地走來,密集的人流立刻自動空出一片地方米。他還是背著那只大包,邊走邊賣報紙。生意并不好,可他依然靜靜地走,目光向前,沒有一聲吆喝。因為外貌特殊,一路他的回頭率很高,人們紛紛閃開,繞道而行。我忽然很佩服他,被這樣的目光包圍和一路尾隨,他仍可以如此坦然面對。
一個小青年借買一份報紙,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面前,目光如探照燈般將他打量了個遍,回到同伴中間,一番比阿模仿后,響起一陣肆無忌憚的笑聲。
媽媽突然拉了托我,說,走,我們?nèi)ベI份報紙。在無數(shù)日光的注視下,媽媽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保持和他的目光平視的高度,遞過去兩塊錢: “日報和早報各一份。”
他竟然誠惶誠恐地說:“謝謝……”準備拿報紙的時候,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其實……其實您買一份就可以了,新聞的內(nèi)容都差不多的……”他拿走媽媽手里的一塊錢,遞過來一份早報,手,竟然有些發(fā)抖。
或許是媽媽的榜樣的力量,或許是他的行為打動了大家,我和媽媽離開時,幾個買報紙的人圍住了他。
照面的次數(shù)多了,漸漸習慣了他特殊的外貌。其實,那有些血陋的身體里,有一顆堅強和善良的心,即使遭遇不幸和冷落,還堅持自食其力,懂得感恩,這樣的心靈多么高貴和值得尊敬。
(整理:王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