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安妮的諂媚人生

露出八顆牙才叫諂媚

員工登記表被趙安妮一張張翻過，突然她撲哧笑了，捻著張表格說：“李國俊?誰叫這么老土的名字哇?”然后她看到我，輕俏地嗤了一聲。

我，李國俊，被這家大型綜合生活用品公司錄用。而趙安妮作為接待的老員工，穿著7cm高的高跟鞋斗志昂揚地給所有新人訓話： “我們公司是行內最大的!歷史最久的!業績最好的!大家一定要珍惜機會!”她探著脖子，小腿肚子緊繃，看來像只亢奮的鴨子。是我沒忍住，照搬似的“撲哧”了一聲——因此，我和趙安妮從見面第一天就相看兩厭了，可我偏被安排和她一組。

我們公司在本城招牌很響，因為我們什么都賣，而且深入群眾地賣。早上，大家排成幾排在大廳里吶喊：“賣!我們要賣!”趙安妮揮著胳膊喊得無比起勁。人散后，她對我哼哼：“一個蚊子的聲音都比你大，我真倒霉!和你這種沒有工作熱情的人在一組!”

我們的工作是帶著一堆清潔劑和保養品，專混高檔小區，趙安妮負責攻開門禁，露出上下八顆牙對著每家的可視門禁諂媚地笑： “能讓我們為您介紹一下產品嗎?”她熱情洋溢，我百無聊賴。彼此怨念越積越深的結果就是她罵我廢柴，我煩她咋呼而且虛榮，吃泡面都要鮑魚的。

午飯時間，我們一人霸占一個格子間，趙安妮一口一口喝鮑魚方便面湯，脧我：“李國俊，男的像你這么沒追求，是沒有前途的呀!”

一個月過去，我對趙安妮的忍耐和對公司的狐疑越積越大。所以某天我在公司發現一群工商后一點都不意外——公司涉嫌傳銷。我邊收拾東西邊松了口氣，大家臉上有種被踩了一腳但恍然大悟的表情。臨走前，我看到了坐在角落的趙安妮，臉色和水泥似的。年輕人應該抓住一切機會

我在一家外貿公司找到了工作，大家都挺喜歡我，說我肯干。這個評價總讓我想到趙安妮。那天聽說公司缺個內務，我問： “我能介紹個同學來試試嗎?”

趙安妮順利通過面試，興奮地跑來拍我的肩膀： “你居然會幫我!”她把辦公桌、電腦、文件夾、轉椅連同我都上下打量了一遍問：“一個月賺多少?”見我不理又伸直巴掌在我臉前搖晃說： “有這個數嗎?”看見我默認，她跳起來：“我才一半!憑什么啊!”我刺激她：“會賣清潔劑沒有用，他們要的是能找單子的業務員。”于是趙安妮迅速老實了。

她很快投入工作，收快件訂辦公用品找價廉物美的快餐店，每當有人叫小趙，她就會殷勤地哧溜一下從自己那小小的座位后抬起頭來。她總會溜到我座位旁看我整理表格和報價單，邊看還邊問東問西。我經常說再這樣我們就要引起緋聞了，趙安妮就會一臉認真地說：“以前是我不對，其實李國俊你挺好的。”我立刻客氣地說別別別。

其實我該知道，能在傳銷界混得如魚得水的人是不會甘于寂寞的。年終大家瘋狂加班趕報表，趙安妮突然對部門經理說：“我也來幫忙吧。”她干脆利落地做出了部門最后兩個月的報表，部門經理驚詫地說：“小趙你行啊!”便看趙安妮低調地說：“李國俊平時指點我的，年輕人該多學點。”但是天知道，我不過在干活的間歇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過她兩句話。

趙安妮從經理面前走開，經過我旁邊時眨了眨眼，我頓覺鋒芒在背。

從你眼睛里看見我自己

一收假，趙安妮就調到業務部了。慢慢她的電話也開始響個不停，打電話的笑聲在大家的耳邊打滾：她又開始穿高跟鞋，篤篤走在公司的大理石地板上，讓人忘了倆月前她還踩著舊匡威上躥下跳地訂飯。老業務員們在背后議論她會來事，邊講邊笑，笑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她還是一有空就來找我，每到這時，我總覺得周圍的眼神全黏在我身上，可趙安妮無所謂，“啪”地伸出一只手：“我這個月也有這個數，人才吧?晚上我請你吃飯啊。”容不得我說不，她的嗓門驟然放大：“就這么定了!你就是我重新做人的恩公啊!”

我們去吃韓國料理，她飛快消滅掉一盤盤贈送的小碟： “其實吧，我以前真不喜歡你，可現在，你在我心里，不一樣了。”牛肉章魚鍋的熱氣把她的臉映紅了，我突然發現趙安妮其實挺好看的，我都能在她的眼睛里看見自己的影子——下一刻，電話響起了，她迅速打開包拿出手機，笑容堆上臉： “吳總您好啊……”

接完電話，我已經把自己面前的東西都吃完了： “我有份文件還沒好呢，對不起先撤了。這頓我請。”我火速起身，不用回頭都能想到趙安妮一臉莫名其妙的憤怒表情。

莫名其妙嗎?趙安妮愛把一切雞零狗碎都告訴我，所以她自己可能都忘了，有一天她拿著本雜志，指著上面的圖片對我說：“看看這包，誰要給我買這么一包我就給他當牛做馬!”——而剛才我看到她拿出手機的那個包，就是她心心念念當牛做馬的那一個，市價五位數。

我想到老業務員說到她時暖昧的笑容，覺得有個小人正在我腦袋里一下一下地往外敲。我的手機上有她發來的短信，刪掉，關機，我把手機深深埋在抽屜里。

不然我能做什么。

過去就像翻書一樣快

我和趙安妮迅速疏遠了。有時我不用抬頭都能感覺到她遠遠看我的目光。她打電話的聲音越發的大，笑聲更爽朗。沒多久，我小小升了職，事情漸漸多起來。

公司新進了一批人，分到商務部的女生叫毛潔，我被安排帶她。這個女生不愛笑，辦事干脆利落為人簡單明快。某日部門晚餐，我加完班正要趕去，突然發現她還在座位上對著電腦玩游戲。我沉吟一下，忍不住開口：“新人還是應該參加一些活動，會對自己有影響的。”毛潔也回過頭來盯了我半天，突然笑了：“可毛總是我爸爸啊，誰影響我?”

我張口結舌，毛潔卻樂不可支，關了電腦說：“那今晚我就和你一起去吧!”她開著明黃的甲殼蟲載我，我這才想到各個部門頭頭都對她那么客氣。大家看見我和毛沽一起出現，人人臉上都現出遲滯的笑容，有人還暗暗拍拍我的肩膀，對我曖昧地笑。

傳得最快的永遠是緋聞，公司里的八卦風向立刻轉變，業務員趙安妮成了過眼云煙。毛潔仿佛知道一切，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工作，謙虛誠懇——只是她開始約我吃午飯，笑容漸漸多起來。她會把自己小時候爬樹摔倒的傷疤給我看，高興的時候把頭發亂七八糟地盤在頭頂。面對她，我有時候會想到趙安妮，一絲不茍描眉畫眼的趙安妮，出門擠公交見客戶也要穿高跟鞋的趙安妮。

沒多久我在電梯間遇到趙安妮。中午的樓道里一個人都沒有，她冷冷地說：“你怎么好意思嫌我貪慕虛榮?我不攀龍附鳳!’，她繃著臉，眼睛里都是挑釁。這是這幾個月來我們第一次說話，我看著她，看著她手里緊緊攥著的手提包，緩緩地說：“可我不出賣自己。”

仿佛看見自己的卑微人生

毛潔約我。我帶她吃手工米粉，她坐在擁擠的店里吃得滿頭大汗，我們散步，陽光灑得人心生溫暖，她把手緩伸到我掌心：“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你這么好玩的人。”她的手柔軟纖長，這雙手肯定沒有拎過裝滿貨品的編織袋沿門托缽，也不用抱著十幾份盒飯跑上跑下。趙安妮倔強的臉掠過眼前，我握緊了毛潔的手。

下一周上班，業務部突然傳出來消息：趙安妮辭職了。她在客戶的報價里吃回扣，這在行內不是秘密，可公司這次卻決定殺一做百拿她開刀。我趕到業務部，正看到她拎著一袋子雜物，神色冷峻地看著我： “我想過好日子，這有什么錯?”她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后背挺得直直的。

我叉升了職，調到人力資源部做副經理。新工作亟待上手，我留下來加班熟悉整理員工資料。毛潔來看我，手上拿著一個我不能再眼熟的包，她見我盯著它，意外地笑了：“咦，你這個老實人倒真識貨。”她把它晃在我面前： “可惜現在到處都是假貨。還給它設計了拉鏈，掉價得很——你怎么了?”

我清楚地記得趙安妮是怎么拉開拉鏈拿出手機的——那個包包，原來不是真的。我想到剛才整理履歷時看到的她的人職登記表。趙安妮在照片上露出八顆牙傻笑，拙劣的字體寫著，她的原名趙春燕，她的家在福建北部的一個小城里——我想到她時時處處刻意表現出來的聰明時髦，我想到她踩著高跟鞋一次次按人家的門鈴推銷東西，我想到她吃碗泡面都要鮑魚味，我想到她捻著我的登記表說“這個名字好土哇”，我想到她狠狠地說“我有什么錯”……

其實我們是多么相似，虛榮防備等待一切機會。我害怕趙安妮那樣生猛的人生，是因為害怕從她身上看到一模一樣的，卑微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