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人類社會的發展與演進,可以從研究各種制度及其為人類行為提供的可能性和限制入手,也可以從對人類行為具有推動作用的觀念和思想入手。綜觀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的畢生研究,都是在探尋西方文明不同于其他文明的特殊發展道路,研究意識形態與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英國社會學家斯坦尼斯拉夫·安德列斯基(Stanislav Andreski,1919—2007)在韋伯研究成果的基礎之上,嘗試從心理學和醫學社會學的角度,探討社會心理、社會觀念和社會現象產生的原因及其對歷史發展的影響(Andreski, Stanislav, 1989: Syphilis, Puritanism, and witch hunts.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該書中提出了一個假設,資本主義精神賴以形成的觀念與梅毒的流行之間具有某種相關關系。若允許作粗暴的歸納,大約西方現代思想藝術的啟蒙,某種程度上得益于梅毒激發的靈感。
按照韋伯的觀點,卡爾文主義和清教教義對于近代資本主義精神的形成與發展具有重要意義。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韋伯探討了宗教觀念對人類行為的影響,宗教改革時期的教義如何演變成為整個人群共有的生活方式。新教倫理的基本核心是禁欲思想與信徒勤勉工作的義務。雖然在基督教發展史上,禁欲思想早已有之,且吸引了眾多實踐者,但大多是隱修者、修士和修女。在十六和十七世紀,禁欲思想以一種相對柔和、但是更有效率的形式,深入到廣大基督教信眾的生活。作為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重要基礎,禁欲這一觀念是在何種背景下產生的呢?
在《梅毒、清教教義與巫人迫害》一書中,安德列斯基將清教教義、資本主義精神、歐洲科學技術的發展、梅毒、巫人迫害等一系列歷史事件置于同一時間集合,試圖探討偶然事件及由此產生的群體心理壓力對歷史進程的左右。一種與原罪相關的瘟疫,在人群中造成巨大的心理壓力,導致人們對肉體的享樂產生某種焦慮。這種焦慮的不斷累積,最終對人類社會的發展產生了巨大的、不可預見的影響。
安德列斯基的假設,在時間上與歐洲歷史相吻合。十五世紀末,歐洲社會發展步入了一個嶄新的歷史階段:文藝復興開啟了一個發現天才的時代,地理大發現迅速拓展著歐洲人的視域;與此同時,歐洲開始對外經濟擴張,經濟重心逐漸從地中海向大西洋沿岸轉移,歐洲社會的傳統結構面臨瓦解。也正是在這個時代,梅毒開始在歐洲廣泛傳播。這一可怕的瘟疫持續了幾個世紀,被認為是不可治愈的病癥。因為這種疾病與性生活相關,因此人們很容易將其視為來自原罪的懲罰。一四九五年,神圣羅馬帝國皇帝馬克西米利安一世(Maximilian I)頒布詔書,宣布梅毒是上帝對人類罪惡的懲罰。對疾病的恐慌,轉化為對疾病傳播途徑和異性的厭懼。禁欲思想盛行一時,不僅限于新教信仰,這一時期的天主教禁欲色彩也有所加強,禁欲不再只是停留在紙面上,而有越來越多的信徒身體力行。
關于新教教義,安德列斯基這樣寫道:與中世紀的教會相比,卡爾文拓展了經濟自由,同時限制了性自由。這種對性自由的限制,不是通過制定新的限制條款,而是更為嚴格地執行有關淫亂與通奸的舊有禁令(Andreski, 12頁)。在安德列斯基看來,這種觀念的轉變之所以被廣為接受,梅毒的流行是一個重要的背景因素。
韋伯認為,卡爾文教的預定論與通過職業成功尋求救贖感之間具有一定的關聯性。卡爾文教清除了通過懺悔達到拯救的一切魔力手段。按照預定論,每個人的恩寵狀態都是由上帝的無情選擇決定的,人必須勤奮工作,增添上帝的榮耀,以證實自己是上帝的選民。韋伯認為,正是這種理性化使得新教信仰具有獨特的禁欲傾向。安德列斯基不同意這一觀點。他認為,預定論始終只是一種無關緊要的神學理論,對于失敗者缺少同情,有損仁愛的思想。禁欲觀念并非預定論的衍生品,相反,二者都是對梅毒恐懼的產物。
安德列斯基的研究受到美國歷史學家麥克奈爾(William McNeill)的影響。麥克奈爾在《鼠疫與人類》(Plagues and People)一書中,試圖解析人類歷史上某些令人費解的轉折點與瘟疫流行之間的關聯性。安德列斯基嘗試從醫學因素和心理學的角度,認知歐洲社會歷史發展的重大轉折。他認為,梅毒對于歐洲文明的發展具有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對于宗教與性道德的影響是直接的,對于經濟發展的影響是間接的。歷史進程的發生發展,是一個令人困惑與復雜的過程,其中包含了多種因素。安德列斯基認為,如果沒有梅毒的大流行,道德戒律(清教教義)不可能在信徒中得到如此之快與如此之廣的傳播。
關于梅毒在歐洲的歷史,有兩種不同的說法。第一種觀點認為:梅毒最初是由哥倫布“圣瑪利亞”船上的水手從拉丁美洲帶到歐洲的。這種病毒隨后發生變異,更為致命,開始在地中海地區蔓延。另外一種說法是,梅毒在歐洲古已有之。考古學家在古羅馬時代的人類骨骼中發現了梅毒侵襲的痕跡。比較令人信服的解釋是:古代歐洲世界曾經存在一種比較溫和的梅毒類型,但是被西班牙水手帶入歐洲的梅毒更為致命,歐洲人不具備抵抗力。由于梅毒的傳播最初是通過性交,大多數情況下是通過非正當性交,之后禍及子孫,因此常常被視為是對人類罪惡的一種懲罰。除了肉體上的痛苦,患者不得不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這種壓力最終上升到國家層面,當時的歐洲國家互相指責,紛紛用別國的名字來命名這種可怕的病毒:西班牙人稱之為來自埃斯帕諾拉(Espanola)的疾病,意大利人稱之為法國病,法國人稱之為意大利病,英國人、德國人和土耳其人都把這種病毒歸罪于法國人,俄國人稱之為波蘭病,印度人和日本人稱之為葡萄牙病。直至十九世紀,梅毒一直被視為不治之癥。盤尼西林的發現,使得無痛治療梅毒最終成為可能。
梅毒的肆虐,貫穿了歐洲的整個啟蒙時代。十六世紀,歐洲各地出現了許多收容救治梅毒病人的機構,這些醫療機構是現代醫院的前身。梅毒的流行與禁欲主義浪潮的出現之間具有某種聯系,并非偶然。面對縱欲可能產生的可怕后果,人們對婚外性行為的憎惡感逐漸普遍化,延伸、轉化為對婚內性生活的節制和對一切與享樂相關事務的排斥。梅毒的流行為禁欲思想的產生與傳播,提供了心理學的基礎。
安德列斯基指出,早期天主教禁欲主義的產生與淋病的傳播之間也具有一定的相關關系。隨著羅馬帝國的建立,地中海歸為一統,人口流動和城市化進程加速了淋病的傳播和變異。與縱情聲色的古代宗教相比,奉行禁欲思想的早期天主教顯然更具有生命力。
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壓制性欲往往會導致兩種結果:或是走向精神上的純化與升華,或是引發神經官能癥的反應。在歐洲,安德列斯基同時觀察到了這兩種現象:一為知識的啟蒙,一為巫人迫害。在梅毒的重災區西北歐和中歐地區,禁欲思想、啟蒙運動和巫人迫害,較之歐洲東南部更為突出。安德列斯基認為,十六和十七世紀的巫人迫害,一方面是梅毒以及由此產生的禁欲傾向的結果;另一方面,是改革后的天主教禁欲實踐的結果。巫人迫害證實了人們對韋伯理性化觀點的懷疑。在中世紀早期,天主教會對于巫人信仰曾經予以強有力的抵制。
人們常常把“巫人迫害”與“黑暗的中世紀”聯系在一起。事實上,巫人迫害浪潮的出現與文藝復興同步,在一五六○至一六八○年間達至高潮。巫人案件并不是由天主教會或宗教法庭,而是由世俗法庭的法官們來審理的。有關巫人案件的審判是歐洲司法實踐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據估算,從一四三○到一七八○年的三百多年,在西歐約有四萬至六萬人被判處死刑。在德意志神圣羅馬帝國,至少有兩萬五千人被作為“巫人”予以處決。流行的說法是,在德國約有九百萬巫人被燒死。這一極為夸大的數字作為攻擊教會的工具,在十九世紀和納粹時代被多次引用。
巫人迫害是歐洲歷史上黑暗的一頁,但是歷史學家迄今為止沒有做出令人滿意的解釋。德國歷史學家沃爾夫岡·貝林格(Wolfgang Behringer)認為,宗教改革之后,德國陷于宗教分裂,信仰的對峙強化了原教旨主義,這是德國出現巫人迫害浪潮的一個原因。還有學者認為,巫人迫害的導火索,源于氣候變化導致的農業危機和饑荒。經驗研究表明,巫人迫害的高潮時期與饑荒年景之間有很強的相關關系。巫人迫害得到下層民眾的有力支持,街頭巷尾和鄰里之間的中傷與謠言,好像病菌一樣,四處蔓延。人們希望借助世俗法庭對巫人的審判,終結災難、困苦和對個人命運的打擊,可望建立一個有序的、虔誠的、沒有魔鬼與邪惡的世界。
按照安德列斯基的觀點,對疾病的恐懼,對罪惡欲望的壓制,對犧牲者的映射,是對巫人迫害的最好解釋:一種疾病,通過罪惡的方式傳播,不僅致命,而且令人厭惡,不可避免地導致對性伴侶的羞恥、責難和憤怒。按照一般化和公式化的心理機制,作為犧牲者的患病者,傾向于對異性產生敵視,進一步轉變為對健康人的厭惡與恐懼。按照心理分析,罪惡感越強,映射越可能,罪惡感壓迫意識,最終將罪惡感轉嫁給他人。對于心理映射來說,巫術信仰是一個相宜的工具,它允許個人通過控告他人中邪,來消除自身的罪惡感。安德列斯基指出,這種心理機制同時作用于男性和女性,但是在男權統治的世界中,男性的取向往往決定事物的發展,因此在巫人迫害中,受害者主要是女性。
關于禁欲主義與資本主義精神的關聯性問題,韋伯認為,清教倫理的發端是內心世界的禁欲主義,導致不間斷地勤奮工作,節制,不計較成敗。這種倫理有助于財富的積累,用于生產性設備的再投資,而非自我沉溺或是奢侈品消費。安德列斯基則嘗試用弗洛伊德的理論,剖析對肉欲的厭惡與獻身工作之間的關系。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文明是性欲升華的產物。基于罪惡與羞恥感產生的性壓抑,或是發展為神經癥,或是升華為專注于某種非享樂主義目標的行為。安德列斯基認為,將清教教義或禁欲主義注入一種文化,有可能產生兩種相反的效果:一種可能是激發充滿目的性的行為,或是創造性的(例如發明和商業運作),或是懷有野心的,例如征服和革命;另一種可能是導致個人或集體的神經官能癥或是宗教狂熱。梅毒在歐洲產生了兩種后果:一、知識與技術的進步;二、宗教狂熱。
卡爾文教導信徒說,每個人都有義務認為自己是上帝的選民,重視短暫的人生、強調個人在現世的行動,決定“救贖”還是被遺棄。基督教的禁欲主義,在中世紀的修道生活中表現為摒棄一切世俗的關心,在清教教義中表現為一種更為積極的入世禁欲,力求改造世界。安德列斯基認為,對肉體享樂的憎惡并不必然導致商業精神。從心理邏輯的角度來看,商業與禁欲主義之間的關聯性是非常偶然的,往往是外部環境同時決定兩者的產生。通常二者之間的因果關系是倒置的,即上一代人勤儉致富,往往導致第二代人自我沉溺。梅毒的流行導致清教教義的產生和內心世界的禁欲主義,從心理學角度說,是可以理解的,也是自然而然的。
在社會的自然選擇進程中,禁欲主義和清教教義作為一種生活態度,也在某種程度上推動了歐洲社會從君主專制到資產階級時代的劇烈變革。安德列斯基指出,踐行禁欲道德的個人、家庭和國家,免于瘟疫的機會更多,在自然選擇過程中具有一定的優勢。由于權貴階層的道德觀相對松懈,更容易感染這種疾病,無形中提高了禁欲集團社會地位升遷的機會,促進了歐洲社會階層的縱向流動和歐洲社會的文化創新。“醫學因素”在此加強了文化品質的影響。
沒有資本主義精神,西方文明在科學技術和習俗方面就不可能獲得今天的發展,而梅毒這一晦暗的“醫學因素”,在其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這就是安德列斯基所揭示的社會因果鏈條中令人吃驚的神秘。
誠然,安德列斯基并無意于將宗教改革全部歸結為梅毒的影響。文藝復興時期,宗教改革已經孕育了幾個世紀。新教教義在西北歐之所以被廣為接受,除了梅毒這一歷史的偶然因素外,應該說,更多地建構于歷史的必然。首先,宗教改革是天主教會與封建貴族利益之爭的結果:馬丁·路德主張宗教權威從屬于世俗權威,封建貴族自稱擁護路德的思想,信仰新教,為的是奪取天主教會的財產,加強自己在帝國中的地位;其次,卡爾文主義在西北歐迅速傳播,得到資產者和貴族的支持,是歐洲北方和南方權力爭奪的結果:隨著歐洲貿易中心從地中海向大西洋轉移,歐洲的權力重心也開始發生位移。十六世紀的宗教戰爭和十七世紀上半葉的三十年戰爭,最終演變成為強國爭奪歐洲霸權之戰。威斯特伐利亞條約的簽署,終結了天主教會對歐洲的統治,確立了現代歐洲的新政治秩序。
在論述梅毒與禁欲思想的關聯性時,安德列斯基忽略了一個現象,即啟蒙時代梅毒與性放縱之間的某種相關關系。與清教入世禁欲的生活態度相對應,是以法國為代表的君主專制時期歐陸浮華奢靡、腐化墮落的生活態度。這一時期的藝術也反映出當時的社會享樂、奢華以及愛欲交織的風氣。如果說,文藝復興時期的第一次梅毒大流行是地理大發現的產物,那么十八世紀席卷歐洲的第二次梅毒大流行,則是君主專制主義人生哲學的必然產物。啟蒙思想家們宣揚自然法則,批評歐洲國家的政治和宗教體制,“自由”與“民主”的思想在歐洲孕育成長。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時期,梅毒不再被視為一種令人厭惡的可怕疾病,而是在某種程度上被理想化了。
與對待梅毒的不同生活態度相對應,歐洲的社會制度在十七世紀出現分野。在盎格魯-撒克遜地區,資本主義精神孕育工業革命,議會制君主政體得以確立;以法國為代表的天主教地區,貴族與資產階級的斗爭使權力最終集中在國王手中,君主專制縱情聲色,大革命山雨欲來。應該說,禁欲與性放縱,是梅毒流行后果的兩面,同時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安德列斯基認為,宗教的形成往往受到地區傳統的影響,這種影響是相互的。在對待男女的不端行為方面,新教教徒更傾向于平等,而天主教徒(愛爾蘭除外)通常認為男性的不端行為不是很嚴重。這種差異主要是由環境決定的:大多數天主教國家受到地中海文化的影響;北歐的新教國家,史前時期的婦女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相對于天主教徒,新教教徒對于性道德戒律的恪守更為持久與普遍,因為一旦觸犯性道德,新教教徒無法逃避罪責和詛咒,而天主教徒可以通過懺悔獲得解脫。此外,在資本主義精神最早發端的西北歐,相較世界其他地區,還有一個特點:商人、工匠和農民擁有一定的自由和社會地位,有較為公平地享受個人勞動果實的機會。
卡爾文主義有利于利潤經營和商業運作,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早期資本主義的發展,但是禁欲和勤儉并不能成就巨大的資本積累。現代資本主義的資本積累,主要來自社會化的資本累積。按照馬克思的理論,這種社會化的資本積累是剩余價值累積的結果。資本主義引入了新型的生產關系:雇傭關系,即勞動力的市場化。生產的社會化和勞動力的市場化為巨大的資本積累提供了可能。要使雇傭關系成為一種社會機制,必須打破舊有的生產關系。在一個社會中,只要宗族關系、領主關系、鄰里關系、家庭關系、宗教關系凌駕于買主和賣主的關系之上,純粹的資本主義雇傭關系就無法確立。卡爾文主義對于資本主義的真正貢獻,不是入世禁欲的思想,而是成功地把個人從教會中分割開來,把個人和他人分割開來,使之成為孤立的個體。人只有成為“自我”,擺脫其他制約和規范時,才有可能“出售”自己,使自己成為一個“獨立的雇員”。
雖然入世禁欲與資本主義精神對于早期資本主義的形成與發展具有積極的推動作用,但是隨著社會財富的增長,禁欲精神必然隨之逐漸消亡。在經濟發展水平較高的富裕社會中,常常可以觀察到一種價值觀念的轉變。美國政治學家羅納德·英格哈特(Ronald Inglehart,1934— )認為,富裕的生活是滋生“后物質主義”價值觀的沃土。在高度發達的工業社會中,福利國家制度傳達給民眾一種生存的安全感,人們關注的不再是勤奮工作與勤儉節約,而是個人主觀的幸福感、自我實現和生活質量。這種后物質主義有可能成為瓦解資本主義精神和阻礙經濟進一步發展的因素。韋伯在一百年前即預見到了資本主義精神的悄然落幕:“獲勝的資本主義,既已盤根在機械文明的基礎上,便也不再需要這樣的支柱。”(韋伯,二○○七,1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