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的畫皮

直銷，這是一個引起幾度熱議而又逐漸歸于平淡的行業。這個行業充滿智慧和激情，倡導誠信和感恩，卻又撲朔迷離，機關重重，暗道密布。于是在中國直銷業里，充斥著數不清的類似尹樂這樣的“大師”，他們自稱為直銷商們服務，為直銷企業打造靈魂，為直銷企業設計公平公正合理的酬金制度……

“大師”

被尹樂接見是在他的“世界直銷產業服務集團”中國總部——廣州海珠區一座陳舊建筑物的16層。那是一間繞過前臺穿過一片“蜂窩”狀小格子辦公區，右拐，走進行政部，經行政部經理認可才能進入的大辦公室。

尹樂身材高大，目光灼人。他離開他的大班臺走近我，非常嚴肅地盯了我一小會兒，說： “你知道我跟你談話一分鐘要多少錢嗎?”

我無言以對。

他說：“一分鐘10萬元!跟你談30分鐘，就等于我在你身上付出了300萬元!”

啊?!我暗自嘀咕：太神了吧?!你談30分鐘話就值300萬元?!但是表面上，我依舊裝作受寵若驚。

接下來，尹樂激情昂揚地告訴我：“未來十年，是泛太平洋的世紀!是我們亞洲的世紀!亞洲有3.5億直銷人口，歐洲有1.5個億，也就是說全世界有五個億的直銷人!他們迫切地需要有一個公共的服務組織。那么由我們亞洲人創造發起的國際組織——世界直銷產業服務集團便應運而生。我們集團現在有八個子公司、五十六個事業部，還有四個項目正在進行前期資本運作，它們就是世界直銷研究院、世界直銷大學、世界直銷電視臺和世界直銷出版公司!”

一番天花亂墜的說辭之后，我被委以集團機關刊物《世界直銷》雜志首席記者的“重任”。

這里看似云集著眾多人才。有的曾是擁有幾千甚至上萬人團隊的直銷商，有的曾在直銷企業做過培訓講師，有的曾是銀行經理……還有一位是退了休的監獄長。他們在一間間小方格子里面不屈不撓地往全國各地打電話，一張張紅唇飛快地張合，每個人腳下都堆積著像小山一樣準備寄出的郵件。

他們全都在為了20％的高額提成不遺余力——尹樂大師號召全員營銷，所以每推銷出去一張將在海南博鰲召開的，由國家工商總局牽頭的“環球世界直銷財富論壇”的門票或拉到一家贊助商，就有20％的獎勵。

神秘噬錢術

很顯然，尹樂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讓你為他的事業肝腦涂地。比如送客戶行走在大街上，見路旁有烤紅薯的，他馬上讓客戶等等，然后花兩元錢買上一只烤紅薯用塑料袋認真地包好，塞到客戶手中：“拿回去給嫂子吃，紅薯可是好東西!”一只烤紅薯讓他達到的效果常常勝過消費一百瓶馬爹利XO。

而尹樂賺錢的絕技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據說他每個月全國各地飛一圈就能揣回來幾十萬乃至上百萬的銀行匯票。他自己透露：在天津陪一位直銷企業總裁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一場，幾百萬元的咨詢服務費就輕松到賬!

不管服務的結果如何，沒有人聽了尹樂的談話不認可，沒有人不認為他有思想有眼光，看問題透徹深刻。從尹樂厚厚的嘴唇里吐出的每一句話似乎都特別有分量不容置疑，說到得意處他也會開心地笑笑。他的笑是那種大人物般城府極深的笑：“哈、哈、哈——哈!”

據說尹樂曾為廣州一家直銷企業做操盤手，他自個兒賺了1000萬元，卻給企業虧了2000萬元，結果那家企業的老板不但無怨無悔一點不怪罪于他，反倒對他感恩戴德。

方格子里的一位北大生，就被尹樂哄得熱血沸騰。這位北大生進公司的第一天，尹樂就請吃烤紅薯，然后承諾：“跟著我保你一年掙二十萬!掙不到二十萬，我會開除你。好好干，三年之后我報董事局給你申請股東，讓你當北京分公司老總或者出國深造。”

北大生深信不疑。他將目標鎖定廣州一位做直銷的億萬富豪。第一次打電話，“老板你好!我是《世界直銷》雜志廣告部的……”電話“咔嚓”一聲掛斷；第二次打電話，“我是《世界直銷》雜志的記者……”那頭又一句話回絕。北大生卻鍥而不舍。他不知用什么門路弄到人家家里的電話，每天凌晨兩點，當億萬富豪睡得正酣之際電話準時炸響，天天如此。這一家人被騷擾得夜夜失眠，不得已報了110。北大生被派出所拘留了七天。誰知第八天的凌晨兩點，億萬富豪家的電話又不屈不撓地炸響。

億萬富豪終于按挎不住上門興師問罪，誰知立馬被尹樂提供的一組數據給唬住，“1985年之前的億萬富豪，到今天為止，92％都進了監獄，你知道嗎?”尹樂目光逼人，一句一停：“老兄，你聰明得有點過頭。再不進行調整的話，你將用你的聰明和智慧把你自己送進牢獄。現在想轉型還來得及，你自己考慮吧。”

億萬富豪嚇得沒了脾氣，求救似的等著尹樂大師繼續點撥。尹樂卻說省長要他過去陪陪北京來的老首長，然后指示北大生：“替我好好接待一下老板。”

尹樂走了以后，北大生按照“指示”一通忽悠，“我們尹總，嚇!原先是海軍司令部一等秘書，后來是南海艦隊司令員的貼身秘書，被評為全軍十大優秀青年，保送北京大學進修，MBA畢業。1996年直銷剛剛在國內萌芽，我們尹總就主辦了中國第一份直銷大報，每個月發行量1000多萬份!后來投資一個億創辦我們集團。我們尹總，嚇!國家工商總局大門隨便進，還是局長的座上賓……”

億萬富豪頓時心服口服：“多少錢我也贊助。”

引“狼”入“套”

不久，我聯系上了馬來西亞一直銷企業總裁“狼王”。他的企業曾連續數年被評為馬來西亞五大直銷企業之一，同時他正帶領團隊以每月一個國家的速度在全世界推進，故有“狼王”之稱。尹樂看好這只剽悍的“肥狼”，讓我一定要盯住。

這天尹樂深思著走過來，“你給他們中國區劉總打電話，請他們來公司談合作。”然后又拍拍我肩膀，貼近我耳朵故作神秘地說：“拉成這筆贊助有你20％提成，放心吧。”

我撥通了劉總電話。劉總仍是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尹樂一把從我手里接過電話：“最近，我聽到了一些對你們十分不利的消息。”我清楚地聽到劉總馬上追問：“什么消息?”

“有人舉報你們涉嫌傳銷!”

那邊劉總急了，“啊?!不會吧?不會吧?!”

“請你們‘狼王’過來談吧!我時間不多，馬上要去國家工商總局開會。”

第二天，“狼王”從馬來西亞飛抵廣州。我帶著跟隨我實習的女碩士去機場迎接。“狼王”剛走出機場。女碩士就像一只花蝴蝶般迎上前去獻上鮮花，然后展開雙臂向“狼王”行國際標準的擁抱禮……一路上，“狼王”還不斷夸獎我給他們寫的報道，說反響很好。

回到公司，尹樂宴請“狼王”一行。我和女碩士、擔任公司顧問的老監獄長，還有幾位高層作陪。人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尹樂對此說法卻革命性顛覆。他菜點得特便宜，飲料都舍不得給人家喝一口，但聽他談話卻仿佛是場“盛宴”。他吐字非常清晰，目光灼灼極富殺傷力，只聽他緩緩講道：“工商總局聯合公安部又要清理整頓灰色市場了。”

“狼王”一行全神貫注，面色嚴峻。

“國家直銷立法五次大會、五次討論草案，我都參與了，我現在有幾個身份，國家工商總局的調研員，商務部巡視員……”

“狼王”一行肅然起敬，無不仰視。

“進入中國市場你們走的是灰色地帶，不管你們現在是不是真的想規范操作，你們一定要通過行業強勢媒體也就是我們的《世界直銷》，表示你們要拿牌，要回歸到陽光底下陽光操作。這樣你們才能整合到更多的經銷商更多的資源，不然，你們會被置于死地。”

此時尹樂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沖“狼王”歉意地點點頭，然后用濃重的湖南雙峰土話與電話里的人談了一會兒。只見他起身準備走出去，又一臉無奈地沖老監獄長示意：“我舅媽，他們家大小事情都要找我。”

老監獄長心領神會地向“狼王”透露，“我們尹總舅舅是中組部×××，也是我們湖南人。”

對中國官員有點了解的劉總馬上肯定，“是是。我在網上查過，中組部×××是湖南人。”

不久，尹樂回到餐桌上開始閑聊。“狼王”一行頓時聽得一愣一愣的。我想換了是我也會暗自琢磨：這位尹樂到底是啥人物啊?一會兒總參，一會兒安全部，一會兒省委省政府……這些機關的各種機構設置，他都如數家珍；國家工商總局局長誰誰要退了，人選將是誰誰，他也了如指掌……這一切不得不讓“狼王”信服，管國家工商總局局長任免的領導都是人家尹總的舅舅!這人了得?

“狼王”終于被套牢。他二話沒說，立馬給尹樂簽了張200萬元的支票——做尹樂精心策劃的“環球世界直銷財富論壇”·第一贊助商。

直銷大師的“道德觀”

誰知有一天劉總卻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語氣急迫：“喂!喂!邰先生請你趕緊如實告訴我，你們尹總到底是什么人物?你們《世界直銷》究竟是不是騙子?尹樂剛剛給我打電話，讓我們不要去參加你們論壇，說中國政府會抓我們。我們是合法企業，憑什么抓我們?你說我怎么向馬來西亞公司總部交代……”

我趕緊找到尹樂：“尹總!怎么突然不讓‘狼王’來了?”

尹樂面色沉重，“老邰，我們這論壇不是誰給錢就可以參加的。”

我直言不諱：“你不要人家參加，就不要收人家的贊助!‘狼王’是我聯系的客戶，你讓我怎么做人?”

尹樂走過來很關懷很體貼地拍拍我的肩膀：“老邰啊，你是個好同志，就是太單純。要知道，一個不懂得千方百計地追求利潤的企業是不道德的企業。”頓了頓，他又說：“何況，我們可以給他們提供其他服務嘛，出書、做軟文……都可以。他們現在最需要的是在中國申領直銷牌照。我可以搞定啊。換別人我至少收兩三百萬，‘狼王’是我們的戰略合作伙伴，我只收他們八十萬。

其實此時我已知道這個“世界直銷產業服務集團”內幕：尹樂提供給直銷企業的所謂服務全是假、大、空。比如對直銷企業的操盤服務。收人家七八十萬元的訂金，最后卻沒有一家實現尹樂給人家規劃的一年賺幾千萬、兩年賺幾個億的宏偉藍圖，全是讓人家血本無歸告終。

幫直銷企業申請拿牌更假，收人家兩三百萬，之后完善資料要三個月，遞交資料初審又要三個月，報到工商總局又是一個季度，到最后拿牌泡湯，讓企業白花兩三百萬。尹樂反而以功臣自居振振有詞：“正是因為我幫你們積極申牌，才穩定了你們經銷商的軍心，為你們爭取到了寶貴的發展機會!”

明察暗訪

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尹樂不讓“狼王”參會?

這個問題很快找到了答案。隨著峰會日益臨近，又爆出一個晴天霹靂：由于安利、雅芳、玫琳凱、如新等十家外資直銷企業聚集北京，聯名向國家工商總局和商務部反映“世界直銷財富論壇”的情況，工商總局和商務部分別聲明“未授權任何機構主辦‘世界直銷財富論壇’”。公告還稱，某些單位或組織打著工商總局的名義舉辦所謂的“直銷財富論壇”、研討會，準備授牌、發獎，或是推銷直銷法規書籍、拉廣告等，“都是不屬實的”，要“依法嚴厲查處”。原來如此!

經此“折騰”，原計劃在海南博鰲舉辦的“環球世界直銷財富論壇”最終改在香港進行。我參與接待，卻沒見到任何一位官方與會者，來的都是一些中小直銷企業，甚至還有一些在中國內地見不得光的涉嫌傳銷的企業。即便這樣，連續三天的會議中，每天都有黨和國家某位前領導人光臨的消息從尹樂口中傳出，據說就連前國家商務部部長都來了，只是沒有公開露面，全部是與尹樂密談。最終活動“圓滿”結束，尹樂賺了一大筆。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了，尹樂當初號召全員營銷，承諾給所有員工的20％提成卻沒了音訊。他還在公司大會上不斷地點撥大家：“我們要自動自發、不要講任何借口地為公司工作，公司給了你底薪(公司給所有員工的底薪都在1500元以下)，給公司聯系業務是你應盡的義務!”

當然，尹樂也有心虛的時候，他給員工訓話，時刻不忘讓大家提高警惕，注意言辭!

我選擇了辭職而去，隨后對尹樂的所謂“官方”神秘背景進行了追蹤調查，一直追到了他的湖南老家。在那里發現的一幕觸目驚心：偏僻的山村，荒蕪的土地，卻矗立著一棟棟氣派豪華的小洋樓，幾輛跑車耀武揚威絕塵而過。不到500米長的一條小街開滿了網吧、游戲廳、麻將館、娛樂城，一些年輕人正聚眾豪賭。

我問一位在街旁曬太陽的老漢：“大爺您好!您知道尹樂嗎?”

老漢很和善。他思索了一會兒，用濃重的當地話對我說：“是樂伢子吧?他不姓尹……”正欲繼續說下去，一個抱著小孩的婦女機警地朝老漢遞眼色，老漢立刻住口。接下來就出現一個壯漢，他若即若離地跟著我。街上的男女老少對我都側目以示，充滿懷疑，讓我感覺到幾乎全民皆兵。

就這樣，我被驅逐出了村鎮。我走進距村鎮幾公里的一家小飯店，驚魂未定，飯店老板則指了指我剛離開的那個村鎮，小聲向我透露：“那里是‘元勛’鎮，‘開國元勛’們都是從那鎮出來的!”

我還以為店老板說的“開國元勛”是某位老革命家，店老板卻吐了口唾沫，深惡痛絕地告訴我：“是做假證的‘開國元勛’!這小鎮每年創收上億。整村整村的年輕人出外制販假證，每個‘元勛’下面都擁有一個遍及全國的‘銷售隊伍’，假文憑、警官證……乃至公安部、聯合國證明他們都敢制作!”

我趕緊追問，原來店老板是鎮上一位退了休的教師，他也被驅逐出鎮了。他在這兒開飯店不是為做生意，而是為了勸說他的那些學生們金盆洗手，不要再禍國殃民了!

我問：“您認識尹樂嗎?”

店老板痛心疾首：“那是個天才，遺憾的是沒用在正道上。尹樂不是他的真實姓名，他是我的學生，也是‘開國元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