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天地為我們不荒不老

我小的時候，他一直就在我的家里。

他工作很忙，媽媽負責接送我上幼兒園。偶爾一次他來接我，小朋友看見后奔走相告：你爺爺來了。我很生氣，恨他有白頭發。

讀中學時我常常貪睡誤了早飯。上午十點肚子非常的餓，有一次摸到書包里有個圓圓的東西。取出后發現是一個大饅頭。同桌的男生當場笑我。我很窘。想都沒想就把饅頭扔了，恨他讓我在青春期出丑。

高考第一天我走出考場，身邊的同學紛紛向汽車走去，我卻看見一個紅色的氣球。他舉著氣球晃了又晃，誰都在第一眼看見了他：推著一輛28寸的自行車，在39度的高溫下，一張寫滿期待的臉。

上大學了我很快有了男朋友，寒假借口要在圖書館讀書，春節都沒有回家。他坐了兩天的火車來看我，蛇皮袋里裝滿了家鄉特產。他自己摸到學校的，穿著假NIKE，風塵仆仆。 我很輕率地打發走了他。我怕熟人看見他，鄙視我。

然后，我大學畢業了，在大都市闖蕩。他常常在電話里問我：“五一”回來嗎?“十一”回來嗎?春節回來嗎?我很忙，要參加外語培訓、要出差、要旅游、要陪客戶、要和ABCD約會……

30歲那年，我結婚了。我管一對和藹而又陌生的老人叫爸媽。春節的時候我們提著大包小包地坐飛機回到新“爸媽”家過年。新家幾十口人，子孫滿堂，很熱鬧。我卻忽然間覺得寂寞，很寂寞。我打電話給他，他在看春晚，他說：問親家好。我和你媽挺好的。

后來，他就老了。心臟病、高血壓、關節炎……我帶著兩歲的兒子回去看他，他和寶寶在地上比賽爬，他把寶寶架在脖子上去公園，逢人就夸：瞧我這大胖孫子……他和寶寶在一起，好像年輕了許多。

再后來，他一個人了。他又老了許多。

他每天都看天氣預報，有一天他發短信說：下大雪了很冷吧，寶寶放假了吧，什么時候回來啊。

我很好奇打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學會漢語拼音了?他說：我只會第一個字母，然后就一直按下一頁，總會找到這個字的。

一條20個字的短信，他要寫40分鐘。他好傻。今年暑假我把他接了過來。他一直都不肯來，怕打擾了女兒家的生活。這次我說服了他——上小學的孩子放假了，不能一個人在家。他終于來了，卻也小心翼翼——每天早上五點就起床，拖地、收拾院子。我起床后他已經鍛煉回來了，順便買了我愛吃的豆漿油條。我已經好久沒有過過這樣的日子了——回到家的時候屋子里是亮著燈的，有剛燒好的開水，手搟的家鄉面，自己蒸的白白的大饅頭，甚至，他還會一個人包餃子!

我問他，爸你會做飯怎么還吃方便面，他說：給自己做飯有什么意思!

兩個月很快就過去了。他早早買好了返程的火車票。

最后的一個星期，我帶他去周邊旅游，去酒店吃海鮮餐，在熱鬧的步行街吃哈根達斯，喝星巴克，吃許留山。他笑著說他是時尚店里最老的顧客，可是，我的心中卻充滿了內疚。

我認識他很久，快四十年了。

我記得他興沖沖地去幼兒園接我時的笑臉，四歲的我卻嫌他老。

我還記得他好心往我書包里塞進一個饅頭，14歲的我卻怕別人笑我節約。

我還記得高考那天他怕我找不到他，一個人傻氣地舉著紅氣球。

我還記得他千里迢迢地來大學找我，我卻因為虛榮打發他走時，他失望的表情……然而，日子怎么就那么快呢?我還沒來得及長大，他就老了。

爸爸說住了幾十年的老屋。才是他的家。而我的家呢?

小時候，家是胸前的鑰匙。

成年后，家是愛人的身邊。

而現在，孩子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

可是，在夢里，我還是常常夢見童年時的小屋。

那時候，父母正年輕，歲月剛剛好。

天地為我們三個人，不荒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