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是痛

我來自四川，是一個初中未畢業(yè)的打工者。2000年出來的時候，我心里有許多美好的想法:首先是把家里的三間破屋換成樓房，然后討個老婆回家，最重要的是活出人樣來，讓鄰里鄉(xiāng)親看看我不是一個孬種，因為我在家里受夠了那種因貧窮而遭白眼的日子。

起初，我有這種想法的時候，父母曾多次勸我:“永，你就不要出去了，我們都老了，農(nóng)活也做不起。山上那幾畝薄地還等著耕種呢!再說，我們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還靠你養(yǎng)老，有個三長兩短，還有個人端茶遞水。”

我總是粗魯?shù)卮驍嗨麄兊脑?“這個你們不懂，好男兒志在四方，舍不得家鄉(xiāng)奔不出好漢嘛!你們都不要說了，反正我要出去。”

見勸不住我，父母也就不吭聲了，噙著眼淚替我打點行裝，把我送出門。

其實，他們又何曾勸阻得住我?從小到大，我想要什么就要得到，即使家里再困難，也要先滿足我再說。那次因為頑皮打架，我被勸煩了，吼了他們幾聲，他們也都不敢說話。

老爸老媽都是那種老實得無法形容的人。村里人爭水爭地爭田的情況下，他們都說不上幾句上臺面的話，就更不要說靠轉(zhuǎn)動腦筋投機鉆營的事了。我懷疑家里窮不是別的原因，而是他們太老實太懦弱了。因此，我要改變現(xiàn)狀，打出一片藍天。

到了廣東，因為一沒文憑二沒技術(shù)三沒親戚關(guān)系而進不到好廠，我只好花200元辦了一張假初中畢業(yè)證，才進了東莞一家小五金廠做沖床工。

底薪345元，加班費1塊8毛，沒日沒夜地干一個月下來，才五六百塊錢。可是，我在那里一做就是4年，因為我受到了那里的文化氛圍的影響。每天，電腦培訓(xùn)、英語培訓(xùn)、自修函授的廣告報紙滿天飛，我看得兩眼發(fā)直，雄心勃勃。只要把這些知識學(xué)到手，何愁找不到好工作呢?

于是，我進了電腦培訓(xùn)班，學(xué)習(xí)機械制圖，并兼修企業(yè)管理的課程。

由于學(xué)歷太低，再加上我貪玩，學(xué)起來非常吃力，電腦連五筆字型都不會，更別說其他了。可是，我并不甘心，因為看見那些坐在辦公室，衣服干干凈凈，說話滔滔不絕，眼睛總是高于我們工人頭頂?shù)娜说臅r候，我就感到一種莫名的自卑和羨慕，并發(fā)誓要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

于是，我更加用功了，但礙于加班時間太長，宿舍里總是吵吵鬧鬧，使我無法靜下心來學(xué)習(xí)。我忍痛把積蓄都提出來，在外面租了一間房子，再買了一臺電腦，自己鉆研。

在這期間，我忘記了父母，忘記了加班的煩惱，沉浸于學(xué)習(xí)的志趣和美好的憧憬之中。因為廣告上說過:這是你成功的一道門檻，只要你跨過去之后，就成功了。并且，培訓(xùn)部里的人說，結(jié)業(yè)之后，優(yōu)秀的學(xué)員可以免費推薦工作。我忘乎所以。

父母打電話過來了，我總是愛接不接，或者與他們談?wù)撐易夥孔印①I電腦和學(xué)習(xí)之事。他們老是沉默著，有一搭沒一搭地接我的話:“永……你買就買吧!我們可不懂你這些。你要好好保重身體……打的時間太長了，電話費貴著呢……”

一晃4年過去了，我沒有回家，也沒有給家里寄過一分錢。父母沒有怨我，他們是怎么過的，我無從知道，也沒有過問。每天吃飯、學(xué)習(xí)、睡覺成了我的頭等大事。

但是，自修的事搞砸了，因為它太深了，待考試的時候，一門都沒有通過。多年來的錢和心血等于打了水漂。

好在電腦學(xué)了不少，平面制圖、三維制圖等等，培訓(xùn)部的人說我合格了，便發(fā)給我一張硬紙片，至于當初承諾免費推薦工作的事卻只字未提。我也懶得和他們爭論，反正知識學(xué)到手了，推不推薦無所謂。

2004年10月，我以為自己的經(jīng)驗和技術(shù)水平已到了相當?shù)母叨龋谑菧蕚滢o工，想找一份高薪的工作來做。

但事又不巧，父母打電話過來了，得知我要辭工的消息，便勸我:“永，你這樣太莽撞了，你別辭工啊!現(xiàn)時工作不好找，即使找到了，也跟現(xiàn)在的工資差不多。再說，家里的情況你是知道的，還等著錢花呢!”

可是，我主意已定，不想再回頭了，就說道:“我在這里這么久，為的就是這一天。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xué)到了知識，還需要在這里熬嗎?你們怎么這樣懦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可不像你們。”說完便掛了機，再也不聽他們竭力叫喚我的聲音。

當時，有很多廠在招工，但招的都是普工，我根本就看不上，便直撲東莞的人才大市場。到了那里我才知道，事情并非我想象的那么簡單。一份繪圖和品管的工作都要中專以上學(xué)歷，而且要一兩年的經(jīng)驗。這些我都沒有，只拿著一張假的初中畢業(yè)證和電腦結(jié)業(yè)證在那里瞎撞。當看著主考官拿著我的證件露出鄙視的神情向我揮揮手讓我走的時候，我羞愧難當。有時候僥幸混過了面試，但到了實際操作的時候就被涮了下來，原因是我不會使用測量器具和不懂制圖的專業(yè)知識。

我實在搞不懂，電腦培訓(xùn)部的人說我合格了啊!為什么盡是考一些根本沒學(xué)過的知識?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錢也逐漸被花光，可工作的事還沒有著落。這次，我真的是平生第一次后悔。我該怎么辦啊?

也許是天無絕人之路吧，當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原住地在廠門口轉(zhuǎn)悠的時候，在我經(jīng)常接電話的小店里接到一個電話，是個女孩，叫桂梅，以前是我的同事，她說現(xiàn)在她找到一份推銷工作，每月有1000多塊的底薪，但還缺人手，想把我拉去和她一塊做。

桂梅人長得漂亮，一年前，她在辦公室做文員，我還暗戀了她一陣子，后來，她辭工了，我覺得不可能成功而打消了這個念頭。

可這次桂梅怎么突然想到我呢?還是一份好差事。我興高采烈地奔赴她提供的地點。

我見到桂梅的時候，跟她在電話里說的情況相差無幾。她穿著漂亮的時裝，玩著手機，和幾個西裝革履的人請我到豪華酒店里大嘬一頓。她說他們是同事，經(jīng)理為了我的到來而專門設(shè)宴。

席間，他們談到了公司，說他們是中國直復(fù)營銷，加入他們的團體，交2100塊錢，就可以享受美國西迪瑪集團(也就是他們公司)的一份健腦寶，然后只須向他人推薦兩三份產(chǎn)品，便可以獲利，今后出人頭地，打拼自己的一番事業(yè)。

我聽得將信將疑，說:“這不會是傳銷吧?”他們連說:“不是不是，這是中國直復(fù)營銷，而傳銷早就取締了。這是合法的，加入這個團體之后，可以享受家庭一樣的親情，并在輕松愉悅的環(huán)境中成長、賺大錢。不信你到我們那里去看看，保證沒假，一定會迫不及待地加入。這可是一個好機會啊!”

我到他們住處之后，發(fā)現(xiàn)事有出入，每天粗茶淡飯，還要上課演講，晚上到同事那里載歌載舞。疑惑的我準備開溜時，桂梅每時每刻都在我身邊，百般體貼溫柔，細心地照顧我，還開導(dǎo)我說:“你別這樣子嘛!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是發(fā)現(xiàn)你勤奮上進，胸懷大志，能力又強，心中暗戀你，才讓你跟我來做這種事的。本錢又不大，才五六千塊錢就可以發(fā)展起來，比你在工廠打工強。”

我說:“你們?nèi)蜎]油，住宿又差，整日玩樂，怎么發(fā)展起來呢?”

桂梅說:“這是暫時的，以后就能吃大魚大肉，腰纏百萬，進入豪華賓館風(fēng)風(fēng)光光，不然的話，就只能在工廠里打一輩子死工而沒有什么出息。并且，發(fā)財之后只要你不嫌棄我，我想跟你過一輩子，我們白頭偕老好不好?”

面對這樣的攻勢，我心軟了。反正我又沒見過傳銷是什么樣子，這可能不是傳銷，而且，這里的人又這么友好，再加上能討上這么好的妻子，何樂而不為呢?苦就苦一點吧!于是，我撥通了父母的電話。

電話是父母一塊接的，我說:“爸，我現(xiàn)在處了一個女朋友，并且還有一個很好的商機，需要6000塊錢，幫我寄過來好嗎?”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我聽見母親在父親身旁輕輕地咳嗽。

“永，我們哪里有錢啊?你媽身體不好，我還指望你給我們寄錢過來呢!”父親說。

“爸，這錢我非常需要，就給我寄過來吧!”

“我們真的沒有啊!”

“爸，你不是希望我有出息，娶上一個好媳婦嗎?現(xiàn)在一切都在你面前了，你還不相信嗎?我只要6000塊錢而已，你借都給我借一點。”

“借不到啊!你知道，那些親戚都嫌咱們窮，看不起咱們……”

“爸，你就不要說這些了，這錢我一定要，否則，我就不回來了，一眼也不看你們，就當你們死了這個兒子吧!”

“永……你不要這樣說……我借……我借還不行嗎?”父親在哀求。

當我快掛上電話的時候，還聽見父親喃喃地說:“我借……我借……我上哪兒借呢?”好像說給他自己聽，又像說給別人聽。

過了幾天，父親打電話來了，對我說道:“錢我寄過來了，6000塊錢一分都不少，你收好了啊!錢到之后，你要省著花……”

我回答道:“知道了，爸!”

父親好像沒聽見我的聲音，嘴里呼哧呼哧的，然后緩慢而沉重地掛了電話，留下嘟嘟的忙音。

唉!這可能是老天在滅我吧，當我投入6000塊錢之后，桂梅卻跑得無影無蹤，而我現(xiàn)在才明白，這就是實實在在的傳銷。

后悔已經(jīng)晚了，可我又騙不了別人。6000塊錢就這樣血本無歸。在苦苦支撐一段時日后，我便學(xué)桂梅偷偷地溜了，回到家中。

家還是和以前一樣，顯得如此陳舊和破落。父親的頭發(fā)胡子都白了，佝僂著身子忙里忙外。母親自從寄錢給我之后便病倒了，躺在床上不住地咳嗽，湯藥也買不起，就在床上干熬著。可借錢的人又每天上門來追討。父親沒有辦法，只得變賣了家什和糧食，現(xiàn)在只能以紅薯、土豆充饑……

當看到這些凄涼境況后，我頓覺天旋地轉(zhuǎn)，失聲痛呼:“爸，媽，我錯了!我錯了……”

責(zé) 編:雪月

題 圖: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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