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向無前——藍氏三杰傳

第一章 孟浪少年

清順治四年（1647）丁亥初夏。

漳州府漳浦縣一個叫萇坑的畬家山寨。

藍懷紫的老婆剛剛生了一個兒子。看著兒子虎頭虎腦，又圓又大的眼睛；又看看妻子蘇清紅，藍懷紫激動不已：頭一胎就是兒子，祖宗血脈又可以延續(xù)了，這在當?shù)乜墒羌^等的大喜事。

藍懷紫讀過幾年私塾，清秀的臉上，洋溢著因世事多變而多日不見的笑容，嘴中一個勁兒念叨：“阿紅，你看我們的兒子多威武，虎頭虎腦的，日后必定是一員虎將！”

蘇清紅撐著虛弱的身子，從床上坐起來，微微攏了攏額上幾縷秀發(fā)，又抻了抻身上薄薄的細花格襯衫，嫣然一笑，柔聲道：“還是不要威武的好。咱指望他好好讀書，將來能做個秀才，有個安穩(wěn)日子過就行了。”

然而，在那個世道，孩子今后的命運真能如蘇清紅所期望的那樣太平如意嗎？

清朝初年，各地農(nóng)民起義不斷，明王朝的宗室子弟在江南各自為政，稱孤道寡，舉起反清復明的旗號。藍理出生不久，清廷與鄭成功之間的戰(zhàn)火延至漳浦。

順治四年（1647）秋天，鄭成功軍隊攻陷福建漳浦、云霄，進駐詔安。冬天，南明桂王朱由榔在廣東肇慶稱帝，鄭成功派人前去朝見，桂王封鄭為延平王，清廷與鄭軍的拉鋸戰(zhàn)在閩南展開。順治十三年（1656年），鄭軍大將黃梧獻海澄投降清軍，向清廷獻策遷界，被封為“海澄公”，鎮(zhèn)守漳州。形勢對鄭軍不利，鄭成功只得收兵退回廈門、金門、浯嶼三島。海面作戰(zhàn)是鄭軍強項，清軍再次進攻鄭軍，結果久攻不克。順治十七年（1660），順治帝命令靖南王耿繼茂移兵鎮(zhèn)閩，并任羅托為安南將軍，繼續(xù)征討鄭軍。

光陰荏苒，藍理在紛亂的年月了，長成了懵懂少年。藍理家境不好，弟妹又多了起來，父親藍懷紫、母親蘇清紅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于是藍理過早結束私塾生涯，四處拜師習武，愛打抱不平。

一日，藍理給寨子里的富貴人家打工，仆役作弄藍理，讓他失手打碎東家的雕花瓷瓶。東家上門索賠，藍理有口難辯。藍懷紫賠不起，大罵藍理。藍理蒙冤受氣，一急就離家出走了。

當天夜里，藍理寄宿在官潯靈慈宮，因媽祖托夢而被鄉(xiāng)紳何連穩(wěn)發(fā)現(xiàn)，收其為義子，替他尋找武術良師。藍理在師父的精心教導下，武藝精進，且神力異常。

過了半年，藍理回家，整日下地干活，可家境依舊窘迫，便時常偷些瓜果給弟妹充饑。再后來，他跟族中那些不務正業(yè)的子弟廝混在一起，還喜歡強出頭，族老們對他恨之入骨。

順治十八年（1661）夏至后，萇坑出現(xiàn)了幾十年來少見的好年景，畬家宗親決定要將今年的分龍節(jié)搞得熱熱鬧鬧的。

分龍節(jié)，又叫盤龍節(jié)，是畬族傳統(tǒng)節(jié)日，節(jié)日這天要舉辦盛大的歌會，叫盤詩會。巳時開始，萇坑及四周山寨的畬族男女老幼，穿著節(jié)日盛裝，匯聚到石椅社一個比較大的空地里，一時人聲鼎沸。午時一到，盤詩會正式開始，慶祝豐收、表達愛情的山歌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藍理跟藍溪、藍海、藍昌等堂兄弟，也到盤詩會湊熱鬧，聽著咿咿呀呀的山歌覺得沒趣，便一同轉悠到種玉堂。

在眾人慫恿下，藍理竟搬動種玉堂前象征風水大吉的石獅子。只見他走到祖祠大門口的一座石獅子跟前，覷了覷這龐然大物，勒緊腰帶，盤起辮子，彎下腰來，扎好樁勢，雙手把持著石獅子的基座，深吸一口氣，暗中運勁，猛喝一聲“起”，硬生生將石獅子舉過頭頂，繞場走了一圈，才將石獅子放在旗桿前。

大家看得痛快過癮，不由得歡呼鼓噪。

藍溪、藍海、藍昌由衷贊嘆道：“藍理你果然是好氣力！”

偏在這時，有幾個沒參加盤詩會的族老從種玉堂里聞聲出來，一見是藍理這群歹仔們，再一見石獅子移位了，氣得胡子亂顫。

族老大聲呵斥：“反了，你們這些孽子，竟敢在祖祠前胡鬧撒野！我們要告訴族長，看你們怎么收這個場子！”

藍理他們沒料到祠堂里還有人，遭了一頓痛罵后，趕緊溜了。

盤詩會尚未落幕，藍理一伙人搬動石獅子的事就傳開了。

族長一直想找機會整治藍理，這次可如愿了，他連夜召集族老在祠堂里商議怎么處置藍理。議畢，他立即派人去抓藍理。

藍理還蒙在鼓里，不知大禍將至，跟三朋四友在小廟里喝酒，到深夜才醉醺醺回家。剛進家門，就被早已埋伏的族丁反扣在地，綁了個結結實實，然后押解到種玉堂，等候翌日發(fā)落。

藍懷紫無奈，人窮勢弱，把柄捏在人家手里，只得聽之任之了。當初給兒子取名，他絕對沒想到會是這種結局。當時二哥藍懷智講那“弱者不要老是一副弱者心態(tài)”的話，那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的事。碰到事情，弱者就是弱者。藍懷紫徒有唉聲嘆氣的份了。

那邊廂，藍懷智卻不認命：得想法子救藍理，不然藍理的小命會葬送在族老們的手里！他這么想著，就見蘇清紅和一位叫阿玉的少婦一塊找來了。

蘇清紅先自哭出聲來：“二哥，理兒被族長抓走了，現(xiàn)關在祖祠內。方才阿玉來告訴我，說族長決定明天中午要將理兒沉塘。阿紫還不知道這事，不過知道也沒用，他面子薄，膽子小。我只好來找二哥您了，二哥您有主見，我求您想個法子，救救理兒吧！”

阿玉是藍理的堂嫂，丈夫早逝，落下一個孤兒，常被人欺負。藍理雖說孟浪，但最見不得人恃強凌弱，平時也常出些力氣，盡量幫助阿玉這對孤兒寡母。

蘇清紅、阿玉的話，證實了藍懷智的擔憂。思前思后，他覺得只有讓藍理先逃到外地暫避風頭才行。

下半夜，藍懷智潛入種玉堂，還好，沒有人看守。

藍理此時酒勁早已過了，無奈被綁在柱子上，嘴里又塞了布條，動也動不得，只也叫不叫不得，他見二伯前來，臉上立現(xiàn)喜色。

藍懷智快步上前，將藍理口中布條抽掉，把繩子解開，說：“理兒，族長中午要把你沉塘，你趕快離開石椅，到漳州投靠姑姑家。家里的事，我會處理。”說完，藍懷智將蘇清紅帶給藍理的衣服和阿玉送給藍理的銀簪，還有自己的幾十文錢遞給藍理。

藍理噙著淚水，屈膝伏地，向藍懷智納頭一拜，乘著夜色向漳州逃去。

藍理沿著蜿蜒的山路和逼仄的石砭路，一路踉踉蹌蹌，總算在天亮前逃到了九龍嶺。這時，一團烏云飄來，傾刻下起瓢潑大雨。他慌忙躲進路旁的土地廟。

廟門外的雨水仍在可著勁下，但藍理卻倦意不斷襲來，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朦朧中，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對藍理說：“這位兄弟，小廟今日有幸庇護貴體，他日兄弟必成大器當將軍，切勿忘記今日之恩吶！”

藍理剛準備接話，卻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

他覺得夢中的老者好像在哪見過，當目光移到廟正中時，才明白夢中的老者就是跟前的土地公！

藍理不覺一笑，搖搖頭，自己一個海邊農(nóng)家的窮孩子，還正在逃難，怎么可能有錦繡前程！

外面已沒有雨聲了，廟里也亮堂起來。他一個骨碌起身，向土地公合掌拜別，出廟沿隋唐古道朝漳州城方向走去。

第二章初入江湖

早些年，藍理雖說跟父親來過一趟姑姑家，可是當時還小，又好多年沒來了，加上漳州城內連遭清軍和鄭軍戰(zhàn)爭的侵襲，有些街道、房子都變樣了。東拐西拐，藍理走了九街十三巷，還是找不著姑姑家。

這當兒又臨下午，藍理早已餓得前后肚皮粘在一塊了。可伸手去摸放在包裹里的那些錢，卻摸空了。再摸銀簪，也沒了。只聽他嘴里念來，“糟糕，可能是在路上丟了。”

“玩在蘇杭，吃在漳泉”。在家時，藍理知道漳州城里的小吃是很有名氣的，可現(xiàn)在身無分文了，乞討又伸不出手。

藍理捂了捂肚皮，拽開腳步，投城外走去，竟轉到了漳州東門外的浦頭港。

浦頭港是漳州城外的避風深水港，地勢平坦，水道直通九龍江西溪。明成化至弘治年間（1465—1505），漳州月港對外貿(mào)易興盛時期，漳州成為汀州、漳州、龍巖一帶客貨集散地，浦頭也成為過往船舶喜歡停泊的口岸碼頭。

碼頭上有一座始建于宋淳熙十四年（1187）的崇福宮，祭祀三國名將關羽、關平和周倉，系山西解州崇寧殿分鎮(zhèn)，明代又在其邊上不遠處修建城門樓，名叫定潮樓，又名文英樓，祀媽祖和周倉。崇福宮俗稱浦頭關帝廟、浦頭大廟，明朝時香火一度極為鼎盛。明清易代之際戰(zhàn)亂頻繁，年久失修，此時已極為破敗，大廟也無人看管。

廟里闃然無聲，卻有一股烤燒雞肉的香味溢出，天色也漸漸黑下來，藍理心念道，沒主兒的美味正好充饑，吃飽了，不妨就在此廟中過夜。

藍理入得廟中主殿，見殿中有三尊神像，分別是關羽、關平、周倉。神像前擺放著一張供桌，桌上有一盞長明油燈，閃爍著如豆的光芒；旁邊還有一只碗，里面竟裝著一只烤熟的雞，上面還冒著熱氣！

藍理尋思這雞肉肯定是供品。他朝神像拜了兩拜，抓過雞來，兩手一撕，狼吞虎咽起來。不多工夫，一只雞就剩地上的幾根骨頭了。

肚子一飽，睡意就上來了。看到一堆散亂的稻草和破棉絮，藍理跨步過去，席地一躺，眼一合便進入睡鄉(xiāng)了。

幾只蟋蟀，不知什么時候也在一邊瞿瞿地叫了起來。

不久廟外進來了兩個人，蟋蟀聽到動靜，叫音戛然而止。

那二人，一人名叫柯彩，一人名叫陳龍，都是漳州的市井無賴。

平日里餓了，兩人不是去偷，就是到小攤販那里強“賒”；困了就住在這關帝廟里。兩人什么東西都敢偷，日子久了，“名聲”大了起來，漳州人罵他們：“王爺公的火油也敢偷倒”。

這天下午，他們倆偷了一只雞，在野地里燒烤后帶回關帝廟，準備美美吃上一頓，突然想去尋些酒來喝喝，就又一起出去了。

這會兒進來，定睛一看，破碗倒在，香噴噴的雞卻不翼而飛了。兩人可是惱了，誰人敢這么大膽？

借著廟里微弱的燈光，他們看到吃剩的幾根雞骨頭和酣睡的藍理。

柯彩朝陳龍使了個眼神，陳龍抄起地上的木棍。柯彩走到藍理前面，猛踢了一腳，厲聲喝道：“哪里來的野小子，敢在太歲頭上撒野！”

藍理正睡得香，驟然腰間一痛，又聽到喝斥，以為關帝、關平、周爺顯靈發(fā)威了，立馬來個鯉魚打挺，正準備告饒，可睜眼一看卻是兩個年齡相仿的后生仔，前面的長得白凈俊秀，后面那個卻生得粗黑丑陋。

陳龍也走上前來：“說，那只雞是不是你偷吃了！”

藍理看到陳龍手中的木棍，明白了怎么回事，正要解釋，柯彩叫將起來：“肯定是這小子吃了！陳龍給我狠狠打，也讓他知道知道，世上哪有只占便宜不吃虧的事！”

陳龍掄起木棍朝藍理劈頭打來。（未完待續(xù)）●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