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的天空

　　一張破舊的沙發椅。
　　一只裝著五十枝玫瑰的塑料桶。
　　
　　我的名字叫紅。我二十歲。在漢語里，紅有革命的意思。紅色，革命的顏色。革命是什么意思？革命是把舊的秩序打破。我喜歡這個解釋。可后來我就奔波開了。姓不值一提。我的朋友，黛，她有一個高貴的名字，文雅的名字，黛，林黛玉的黛，后來她去打工，老板讓她把名字改掉。老板不喜歡她的名字。一個小姐的名字。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就是我們的命運。革命。老板。林黛玉。但她不愿意。
　　她喜歡我的名字。我們互相喜歡對方的名字。這是不容易的。這是真誠的表現。我的聲音很好，很亮，很脆，這是黛告訴我的。我在叫她的名字的時候聲音特別脆。其實我已經有三年沒有見她了。我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是，只要見到鮮花和陽光，我就想叫她的名字。當我憂愁的時候，我就特別想喊！
　　
　　我二十歲。我常做夢。我夢到我的家鄉。它是一個叫做香的鎮子。中學的地理老師說，我們的鎮子是在高原的山上，海拔三千多米。我們的臉上都有兩塊曬出來的紅紅的圓塊，平地上的人叫它做“高原紅”。大聲發言，地理老師說。我的名字也叫紅。舊衣裙，木柴沒有了，光禿禿的山，冬季呼嘯而過的風。美術老師說：向日葵的顏色是天才的顏色，它會令人發狂。水，我們那兒缺水。這里的人說，做夢是因為燥熱。我們那里的人說，做夢是因為良心不安。到底是燥熱還是良心不安？高原，火車，長途汽車，成都，長沙，衡陽，廣州。現在在這里。我做夢，因為燥熱或者是良心不安。一月，冬天，五十枝玫瑰花和二十歲的女孩。窮人是不能厭世的。我沒有權利在這兒講出做夢這個詞。它屬于你們的貓兒和孩子。這我理解。我也愛貓，真的。
　　
　　我二十歲。其實我經常想把自己說得大一點。女人成熟一點有好處。現在都喜歡成熟的女人。我幻想。但我不撒謊。撒謊是惡劣的天性。我父親常這樣說。他不許我們撒謊。父親。撒謊。我經常幻想，這樣時間會過得快一些，我也會變得成熟一些，你們就會愛我多一些。不管是二十歲，還是三十歲、四十歲，我知道，你們不會愛我。我沒有權利要求愛。雖然我酷愛生活。我可以舉出許多我酷愛生活的例子。這點，我的美術老師可以作證。美術老師說，向日葵的顏色是天才的顏色。這我懂。只有熱愛生活的人才會懂。
　　我很喜歡呆在這座城市里，它的櫥窗總是發出向日葵的氣味，一種純潔的氣味。我還從沒有拿我的手指碰過一個櫥窗。只是聞過。這我可以發誓。我真的沒有碰過。我指的是用手指碰。我知道自己是誰。這是發自內心的。骯臟。這是事實。嗯。向日葵。向日葵和冬天。
　　
　　她的手伸進袋子里。
　　
　　這是我父親。照片里他的嘴還在動著。他對我出來打工十分生氣。他不止一次地說，你這樣做就等于回到了舊社會。你是替資本家打工。你是天生的奴才命。打工是謀生手段的一種，和奴才沒有關系。但他不懂。他發怒的時候鼻子會鼓出麻點。這使我感到傷心。因為我的鼻子上也有麻點。美術老師說我父親是懷才不遇的人。他居然這樣說。
　　美術老師是當地土司的后代。土司有八個兒子，１９５０年搞叛亂，土司和八個兒子都給槍斃了。八個兒子都長得很彪悍，一起伸著彪悍的長腿死在自己的土地上。向日葵。土司。冬天的風刮過光禿禿的山，驚天動地。水。我不是奴才。父親錯了。我十歲就讀《紅樓夢》。父親年輕時候的書。我有幻想。奴才沒有幻想。我對文學有興趣。我還寫過詩。
　　這就是他。可我們不通信了。我沒有再拆閱過他的信。這樣更安全。一開始就像冬天的風。現在就行了。真的，情況很好，更安全。
　　不，我沒再拆他的信。
　　真的沒有。根本就沒收到它們。那些信。很簡單。沒信箱，沒門牌，沒地址。我們就是沒有地址的人。這是我們的本質。沒地址。啥也聽不見，什么也不知道。冬天的風。
　　
　　他們怎么了？這里的人沒有一個有慧眼。他們總是叫我去當鐘點工。我是一個有幻想的人。我不是來掙錢的，我要學習！
　　
　　我的出發點是學習很重要。而且很有必要！我們家窮，所以我初中畢業就出來做工了。但我明白，學習是最重要的。這句話可以寫在一條紅布上，掛在大街上。我喜歡看紅色的標語。我們那兒的標語都是計劃生育的，掛在大街上，被冬季的風吹得嘩嘩作響。冬季的風，向日葵。我愛向日葵，這證明我有上進心。這個城市的文明都是通過學習得來的，包括紅綠燈，包括用之不完的水。我們那兒沒水，因為我們把樹砍光了。這是不學習的結果。不學習還會帶來很多壞處，比如不洗澡。黛就經常洗澡，因為她的家在江南。她不喜歡廣東，說這里的人愛光腳丫子。我并不覺得光腳丫有什么不好。光腳丫起碼涼快。我對黛說，這里是亞熱帶，溫熱潮濕，所以他們要光腳丫子。其實光腳丫很性感，這當然指的是長得好看的腳丫。你沒看那些電影明星都喜歡光腳丫嗎？但黛還是不喜歡，這真沒辦法。
　　她有個孩子，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她大著肚子坐在床板上說，我一定要生下這個孩子。她真是堅強。本來這是一件浪漫的事，現在不是都流行不婚媽咪嗎？麥當娜，殷妮，朱迪·福斯特。你看我把這些名字都記得這么熟。其實這樣不好。記這些名字會把自己估計過高。這不是我們這些打工的人應該做的事。打工的人。打工的人沒有資格當不婚媽咪。
　　
　　我現在生活在這里。有許多像我這樣的人生活在這里。有多少人？一百萬？兩百萬？肯定還要更多。愈來愈多。我們講的各種鄉音正在污染這座城市。這我知道。我很慚愧。現在招工的地方都貼著布告，要會講普通話的人。我會講普通話。美術老師是土司的后代。他也會講普通話。
　　這個城市最讓我喜歡的就是紅綠燈。紅燈亮了，不能走。ＳＴＯＰ。綠燈亮了，可以走。ＦＯＬＬＯＷ ＭＥ。你瞧，學習多好，我現在通曉幾種語言，家鄉話、普通話、廣東話，還有英語。ＳＴＯＰ。我觀察過，有教養的人都喜歡紅綠燈。不能太自由。太自由會隨地大小便。
　　每座天橋下面都有尿跡。真臭。我們的尿污染了這座愛學習的城市。我很慚愧。為我們的尿慚愧。臭氣熏天。
　　我還看到他們喝下午茶。下午茶。多么好聽的名字。使人想到休閑，想到下午的陽光，暖暖地照著。我沒有權利喝下午茶，但我隔著玻璃看他們。紅茶。烏龍茶。普洱茶。桌上放著蛋撻和鳳爪。他們的休閑來自于我們。啊，我不能這樣說。我太狂妄了。我只是一個打工妹，不能口出狂言。喝下午茶的人們，我愛你們。但你們要警惕啊。
　　這些喝下午茶的人們，他們有權利休閑。因為他們生長在這里，他們的父母親也生長在這里。他們在這里讀書，談戀愛，他們有這里的戶口。他們對這座城市的看法跟我們不一樣。我愛紅綠燈，但他們愛把花草種到路上。他們不關心我們。不關心。他們的防盜意識很強。所有的外來人都有可能是小偷。他們目前最關心的就是防盜網怎樣建的問題。怎樣建？用不銹鋼？真累。做人真累。古人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說無二三。”真累。
　　
　　飛機！飛機在我頭頂飛過。我第一次見這么大的飛機。力量。飛機代表的是力量。我剛到達廣州，就產生了幻覺。在黑暗的通道里我左搖右晃。黛說，這是疲倦所致。通道里擠滿了打工的人，每個人的頭上都閃著熒光，意志的熒光。發臭的身體。我看到了很多廣東人，他們又瘦又矮，臉孔也沒有我們漂亮，但他們看我們的眼神是鄙夷的。鄙夷。公司告訴我，錢是不能退的。我們又不是慈善機關，掙錢的路子很多，你應該自己想辦法。
　　這是對的。誰都應該自己想辦法。父親說，你是去當資本家的奴才。當然，我可以掙錢供我弟弟上學。我身邊的許多女孩子都是這樣做的。這也是她們的目的。讓男人去讀書，用女人的錢。這是對的。千百年就是這樣。因為男人可以傳宗接代。郵局。我應該說最愛的是郵局才對。我們每年從郵局寄出去的錢有多少？幾個億？幾十個億？幾百個億？但不能驕傲。驕傲使人落后。
　　
　　我警告你們，來這里打工是不容易的。勞動廳負責人特別提醒：外省民工不要盲目南下。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誰都想發財。我可以找一個廣州人結婚。真的可以。我長得比他們漂亮。真的。
　　
　　至于那些紅綠燈，應該掛在韻關車站上面，或者掛在金雞嶺山上。背朝南，面向北。火車的聲音。嗚！ＳＴＯＰ。不要來了，這里已經人滿了。
　　整列車廂都在發臭，連廁所也擠滿了人。他們在紙上小便，再把紙扔到窗外。紅燈亮起來。ＳＴＯＰ。有一股大蒜的臭。大蒜吃起來是香的，但拉出來卻很臭。對于我們的識別，就是他吃不吃大蒜，生吃。吃生大蒜是下等人。我已經不吃了。我現在吃蘋果。吃蘋果是文明的標志。蘋果有益健康。
　　每一個到廣州來的人，都帶著車廂的臭氣。在臭氣中鍛煉，在臭氣中成長。至于紅綠燈，我從來沒有闖過紅燈。真的。黛可以給我作證。黛也不闖紅燈。她的孩子還沒有生出來，她就給工廠解雇了。當然不是針對她，也不是針對她肚里的孩子。她的孩子生出來不會對這個城市有貢獻。她的孩子也不會闖紅燈。你看你們把這個城市搞的！
　　嗨，我是這個城市里唯一的外省人嗎？
　　每個打工的人都有一本打工日記。墨水筆。黑墨水。美術老師的筆。不要傷感。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地鐵。我太愛地鐵了。真是干凈，沒有尿跡。地鐵里的人都不隨地大便。最干凈的地方是地鐵。這有違常情。廣州是個不相信眼淚的地方。這句話是誰說的？沒有頭腦。哪里都不相信眼淚。莫斯科，倫敦，維也納。
　　那個人穿著雨衣。雨衣。你知道吧。在這里雨衣有雙重意思。我不是一個壞女孩。我渴望學習。他說得對，打工的滋味不好受。但他的眼神不好。我要學習。眼神很能說明問題。我希望他婚姻幸福、子孫滿堂。婚姻幸福就會有好眼神。女秘書。女秘書是所有女權主義者的斗爭對象。他的手背在身后，一種大權在握的景象。尖頭尖腦的鞋。沒有愛情。人總要成長的。要奮斗就會有犧牲。黑夜，雨衣，陌生的床，男人，一切都與我的生活無關。
　　但我們的名聲壞了。利用男人找錢。男人是什么？另一種動物。打工很好。自梳女，包身工，麥田的守望者，兔子兔子趕快跑。
　　事實證明，這里還是有人喜歡吃大蒜，生吃，偷偷地吃。吃完以后嚼口香糖。大蒜可以抗癌。懂科學的人都知道。嚼口香糖可以防止臉部肌肉松弛。嚼了口香糖就可以交談。放心地交談。
　　人的尊嚴是最重要的。ＳＴＯＰ。紅燈亮了。
　　
　　她沉默。
　　
　　我不信命運。美術老師是土司的后代。人比人，氣死人。我的手掌沒有事業線。木柴沒有了，兒子也沒有。貓頭鷹可以去頭風。
　　粵語是一種美麗動聽的語言。粵語不是越南話嗎？埋單。這是我學會的第一句粵語。埋單。沒有免費的午餐。先生你慢走。男女在一起應該男人埋單。ＡＡ制。ＡＡ制疏遠我們的感情。我喜歡講粵語。粵語是一張有效的通行證。先唱粵語歌，練得字正腔圓。丑陋。太丑陋了。粵語有入聲。粵語有八個音。通同桶痛還差四個音。同志們還需努力。
　　和人交談時，我老將自己講得成熟一些。我們都不重視真實性。真實令人沮喪。我三十歲。
　　我想講講有關命運的事，以黛為例子。可我事先還想再聲明一次。我是多么地喜歡粵語。這對我很重要。埋單。我用我賺到的第一筆錢買了一本廣州話詞典。我可以拿給你們看。大舌頭。
　　
　　她拿來一本書。
　　
　　我愛學習。學習粵語是我們的首要任務。我到這個城市后，第一件事就是買一張市區地圖和一本廣州話詞典。就這本！
　　能夠交談就不會孤獨。埋單。生活老是出錯。有冇搞錯。
　　
　　她坐下。
　　
　　這是我的椅子。我坐在這里。我很喜歡我的椅子。它當然不是我的椅子——從財產權上講。但你也可以愛不屬于你的東西。我坐在我的椅子上，顯得不想出去的樣子。向日葵的顏色是天才的顏色。五十歲的女人們。我想這么描述：雖然這張椅子不屬于我所有，可它是我的歸宿。
　　我坐在這里對著你們說話。恕我直言，我對著你們說話越多，我身上的自卑就越多。
　　你們都知道了，黛，一個不婚媽媽。她雖然是我的朋友，但她已經沒有權利和我一起坐在這張椅子上了。她心太高。她拋棄了我。所有人都可以拋棄我，但她不能。她不應該把孩子生下來。為一個不愛她的男人生孩子！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大沙頭，旅店。所有打工的人都知道大沙頭。輪船，汽笛。但黛忘記了。我們會報復的。如果我們當了主人。報復是人類的天性。
　　我坐在這里對著你們說話。我看出你們不喜歡我：這個虛榮的女人，她會想盡辦法擠進我們的行列，和我們一起蒸桑拿浴，搶我們的飯碗，和我們一起喝下午茶，用同一種牌子的香水，講我們的語言。聽天由命吧，像舊時代的婦女，把仇恨記在心里。
　　怎么樣？我臉上破碎的笑容跟你們無關，但和我有點兒關系。它是發自內心，心靈上的。破碎的笑容和心靈有關。
　　
　　她指著自己的心臟。
　　
　　這里有傷口。很深。流血。流出來的血是紅色的，和我的名字一樣。紅，不會有天堂。父親說。
　　
　　你和誰發生過性關系？你在飯店里做過什么事？他們老是這樣問我。你和老板有沒有發生性關系？店里哪個男人摸過你？我受不了他們。我老是哭。眼淚被冬季的風刮得飄來飄去。冬季的風。我讀過書，我十歲就看《紅樓夢》。我繼續哭。你們拉我到醫院驗好了。我是處女。陽光。馬糞。他對我說，我愛你。處女很重要。也許我會喊叫，雖然我無權喊叫。但我應該在醫院喊叫。醫院是一個喊叫的地方。那里誰都對喊叫無動于衷。我喊叫不是因為痛，也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恥辱。我喊叫，是因為你們有理。喊叫鼓勵著你們。
　　性關系有這么重要嗎？這要看是誰了。男人們，摸我吧，讓我成為女人。我如果喊叫，那是因為你們做得對。我要鼓勵你們。要奮斗就會有犧牲。
　　ＳＴＯＰ。紅燈亮起來了。
　　
　　我收回這句話。我收回它。
　　貞潔還是重要的。這里有傳統。
　　
　　她沉默。
　　
　　我叫紅。紅色的紅。我也賣紅玫瑰。我就賣紅玫瑰，別的顏色的我不賣。黃玫瑰白玫瑰。我都不賣。這證明了我是一個有原則的人。在打工的人當中，有原則的人并不是很多的。
　　我早就不在工廠或者飯店做了。現在我賣玫瑰花。每天我都到一個地攤上取玫瑰花。我預付玫瑰款，他數玫瑰。他連我的名字也不問。我們合作愉快。我們一無所知，玫瑰們也一無所知。我生活在玫瑰的香氣中。我已經心滿意足。真的。
　　先前我說的話，我收回。我不后悔，但我將它收回。
　　
　　她拿起一瓶可口可樂。
　　
　　對于我，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坐在麥當勞餐廳里喝可樂。不是哪里都有麥當勞。海口就沒有，南寧也沒有。麥當勞是富裕的象征。我喜歡那里的冷氣和雪糕。冷氣一定要足，足以冰凍我們的傷口。沒有傷口的人是幸福的。沒有傷口的人不應該坐在麥當勞。
　　晚上賣玫瑰花，白天坐在麥當勞。你瞧，我正一步一步地向你們的生活逼近。我有點得意了。黛，你在哪里呢？我曾經寫過很多信給她，但一封也沒寄出。沒有地址，沒有門牌。我們就是沒有地址的人。這是我們的本質。
　　說這樣的話真喪氣。真的。黛從來不喪氣。她義正辭嚴。我希望自己可以像她那樣。
　　
　　她笑。
　　
　　這下你們可上了我的當了。我根本就不喜歡喝可口可樂。可口可樂里有鎮靜劑。這我知道。它會令你喝上癮的。我不能上癮。一定不能上癮。一個打工的外鄉人。上癮？太可笑了。
　　這下你們可上我當了。
　　
　　現在我想略談幾句我的特征。我比較矮。矮是所有打工妹的特征。不信你到廣場去看一看，黑壓壓的一片，全是同一個高度。還有我的臉比較圓，這是我們家鄉人的特征。圓圓的臉，矮矮的個子，我站在她們中間，你一定找不著我。我們有著同一種笑容。我羨慕這里的女孩子，她們身材高挑。我喜歡身材高挑，可以穿超短裙，雖然超短裙已經不流行了，但我還是喜歡。一雙長腿，一條超短裙。
　　
　　不知道為什么打工的女孩都長得矮。這一定和營養有關。幸好這幾年流行松糕鞋。厚底，松糕鞋。松糕這個名字起得真好。我冬天也穿，夏天也穿。腳穿在松糕鞋上使我看清楚了一些東西，一些我平時看不到的東西。不僅我穿，所有打工的女孩子都穿。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些平常看不見的東西。這真是不錯。松糕鞋帶給了我們新的視野。
　　我還有一個特征就是廣州話說不準。永遠也說不準。大舌頭。我可以唱粵語流行歌，發音很準。但說話不行。這真糟糕。唱歌準，說話不準。這有點像我的命運。該準的不準，不該準的準。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好像所有來廣東的外省人都有這個問題。大舌頭。粵語有八個音。
　　我喜歡坐地鐵。穿著松糕鞋。嗚！干凈的地鐵。沒有尿臭的地鐵。我喜歡呆在這個城市里。喜歡得不得了。
　　這是我的椅子。我坐在這里等。我可以等很長時間，一坐就是十個小時。這不累。坐著有什么累的。能坐著就不站著。我們當中許多人都跟我一樣。坐著，等著，幻想。
　　噢，可怕的冬季的風。刮過那光禿禿的山，嗚嗚作響。三千米的高原，冬季的風。不可接近的父親。缺水。
　　當我講廣州話時，我有時還用家鄉話來思維。因此全亂成一團麻。這跟文化和水有關。這一團亂麻。如果人每天都有大量的干凈的水喝，她的思維一定是清晰的。而缺水，她就不能清晰地思維。身體不能缺水，缺水會引起大腦壞死。我父親就是因為缺水而引起思維混亂的。這是事實。事實就是這樣殘酷。因此不能怪我父親。他年輕時是生活在有水的地方的。他的母親，他母親的母親，都是生活在有水的地方。這不能怪他。
　　
　　我和黛不講廣州話。我們講國語。國語就是普通話。她有她的家鄉話，我有我的家鄉話。但我們講國語。她曾經想自殺。只是想過，沒有實施。自殺是犯罪。生命是寶貴的。我們都應該清楚。但她還是想自殺。這點真沒辦法。有時會想入了迷。想自殺。但沒有想回家。真怪。
　　有一次她買了安眠藥，被我發現了。我對她說，人一賤命就硬，你死不了。她就小聲哭起來。我也哭了。
　　她生孩子的時候，我不在身邊。一定是偷偷找個接生婆。血，喊叫，愛情，無望的，還有生命。你太固執了。我對她說了多少次。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現在黛把一切都看透了。她不再想死了。她說。她為有一個孩子而高興。有自己的骨肉。這很重要。誰也不會回去。沒有水的地方。太可怕了。這里到處是水。嘩嘩地流。每天晚上，我都陶醉在水流的聲音中。太好聽了。還有下雨的聲音。雨打芭蕉。廣東音樂。如今她漸漸明白了。
　　這也是水。
　　
　　她喝一口可樂。
　　
　　我活得很好。真的，我賣玫瑰。一枝十塊錢。賣給在卡拉ＯＫ唱歌的四十歲的男人們，他們再送給四十歲的女人們。這是很有意義的職業。比我在工廠做工有意義多了。玫瑰不僅僅是玫瑰，就好像水不僅僅是水一樣。含義很深。我可以拿著玫瑰走來走去。這是個生命短暫的職業。但有意義。我知道，這些花明天就枯萎了。我知道，明天四十歲的男人的胃口又大開了。賣一枝玫瑰，我得一塊錢。這種分配不錯。
　　玫瑰們有靈魂。
　　有一次，在另一個酒店門口。一個小女孩走過來對我說：不要臉，這么老了還賣玫瑰。她只有八歲。我對她說：玫瑰和老是沒有關系的。玫瑰和年輕也沒有關系。玫瑰就是玫瑰。玫瑰們有靈魂。當然她不懂。她只有八歲。
　　我向她鞠躬，向八歲的孩子鞠躬。她比我懂得人生。她懂得分辨老和不老。超過了八歲就是老。這沒什么好奇怪的。但她應該回去讀書。讀書使人進步。
　　買玫瑰嗎？
　　
　　她鞠躬。
　　
　　三天前。在花都。芙蓉嶂。一個家伙喝醉了，把我的玫瑰全部買下，然后扔到湖里。那個家伙雖然喝醉了，但還聞得到生大蒜的味道。下等人。我對他說。他生氣了。下等人怎么會買你的玫瑰？很快他就承認了。我說，你買一枝就可以了，送給你的女朋友。他就哭起來。生大蒜。眼淚。他伸手到湖里撈起了一支，遞給我。女朋友，他說。
　　這就是我的浪漫故事。人生何處不相逢。一個醉鬼送玫瑰給我。我們同病相憐。
　　
　　她哭起來。
　　
　　你這該死的多愁善感。他不過是醉了。他完全可以掉過頭去的。他可以不買我的玫瑰。扔到湖里又怎么樣？反正他已經付了錢。不要傷感。一定是我的口音引起了他的傷感。我這該死的口音。
　　我是外地人。這沒什么。這個城市到處都布滿了外地人。看不出，聽不出。本地人都去喝下午茶了。下午茶是好東西。昏昏欲睡也是好東西。ＳＴＯＰ。不要來了。人滿了。潮水一樣。連我們的豬也占滿了你們的城市。連豬也心滿意足。快看看，哪一個角落沒有我們的人，哪一個角落沒有我們吐的痰。不許隨地吐痰。這跟隨地大小便是一個性質。多臟哪。看你們把我們城市搞的。
　　粵語在退步。形容詞越來越少。語言在簡化。因為外地人太多。簡化的語言好。就像簡化的漢字。一切為平民服務。我們就是喜歡簡單的東西。越簡單越好。埋單。
　　我是外地人。但不是越南人、老撾人、朝鮮人。我和你們很快就能融在一塊兒。膚色一樣，眼球的顏色也一樣。廣東是外省人的天堂。我們初一一過就上路。矮個子。圓臉。一過初一就上路。
　　不許拆騎樓。騎樓是浪漫的標志。臺風也是浪漫的標志。臺風帶來了水。水為財。誰說這是酒。水為財。
　　
　　我警告你們。你們這些只會喝下午茶的本地人。我們就要和你同桌了。珠光寶氣。二奶。廣東是二奶的天堂。煲湯。二奶。二奶和煲湯緊密聯系。二奶有靈魂嗎？你們到處都見到我。我和我的玫瑰無所不在。
　　
　　她走近臺邊。
　　手拿一束玫瑰。
　　
　　走上街頭再也無法不感到悲傷、不感到害怕了。防盜網。問問你們的老婆吧！問問她們！如果沒人承認，她們就是在撒謊。摸摸她們脖子上的金項鏈。假的。就和她們的安詳一樣。假的。因為她們害怕。
　　害怕！
　　就這么回事！
　　
　　你們沒有發覺，你們的孩子已經不再穿木屐了。你們的孩子也不再唱童謠了。落雨大，水浸街。雨越來越少。雨都到北方了。問他們好了，問那些孩子，他們的班級里坐著多少外地人。難道你們真的相信，他們來這里是因為水嗎？那些背水一戰的女人們，把風氣搞壞了。趕走二奶團。
　　我不恨本地人。真的不恨。我的玫瑰是新鮮的，帶著香味。有一回，一個本地女人買我的玫瑰，放到鼻子下聞，說，怎么不香。我說，是我不香，玫瑰絕對是香的。于是她又聞了聞，說，怎么又香了。
　　我賣玫瑰。白天在地攤上賣。晚上在酒店門口賣。當然，我沒有交稅。我是偷偷賣的。白天女人買。晚上男人買。四十歲的男人和四十歲的女人。
　　
　　和平？這不會有。因為你們的城市越來越臟。不管你們搞大變小變，你們的城市還是在臟。因為我們走在你們的街道上。因為我散步太多。你們到處都可以看到我。矮矮的個子圓圓的臉。生大蒜。口音。麻木的笑容。這些都在弄臟你們的城市。真叫人傷心啊。
　　
　　在這個城市里壓根兒講不得什么。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說無二三。這是古人說的。真累。我要去郵局寄錢了。趕快去。父親母親，還有弟弟，他們都在等著。理想。當然我有理想。賺了錢，回家去開一間小店，小花店。在鎮上開。賣向日葵。賣給游客。游客很多。戴著白色的帽子。日本的、香港的、臺灣的。我們那兒沒有玫瑰。冬天太冷了。冬天的風。再找一個可心的男人。這樣想也沒什么不對。
　　其實我并不在乎你們的城市。我只是喜歡坐地鐵。地鐵真干凈。太干凈了。冬天的風也刮不進地鐵里。但飯店的廁所很臟。那里面還有打油詩。打油詩是這樣寫的：先生們，我詛咒你們。該死的。她要詛咒誰呢？男人都一樣。我回家的時候，會有人替我掛黃手帕嗎？藍天。黃手帕掛在掉了葉子的樹上。你又傷感了。窮人是不能厭世的。
　　
　　你們怎么想？你們一定在嘲笑我。這個人。外鄉人。還傷感。
　　原來如此！
　　現在我還得講點兒事。我認識一個陪酒小姐。她叫小雪。她是哪兒人？四川人？湖南人？湖北人？上海人？廣西人？我忘了。我記性不好。天生的窮人的命。
　　我不恨自己。真的不恨。窮不是我的錯。厭世不是我的錯。浪漫也不是我的錯。
　　
　　不要來了。船滿了！車滿了！連馬路都滿了！回家太好了。黃手帕。誰為我掛黃手帕。黃手帕掛在樹上，冬季的風也刮不掉。人太多了！圓臉太多了！太臟了。不許隨便大小便。ＳＴＯＰ。不要來了！
　　
　　其實你們不了解我。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男人。真的不喜歡。女人比男人干凈。所以你們盡可放心。我不會是二奶團的一員。黛也不會是。她的孩子也不會是。她的孩子將會是一個快樂的孩子。這我可以肯定。我們太善良了。
　　我們來這里應該學習。南方人做得多講得少，北方人講得多做得少。這是普遍的看法。沉默的人是高貴的人。沉默是金。但我們不愛這里的男人。有錢又怎么樣。這句話太有志氣了。處女是我唯一的驕傲。
　　
　　她眼盯著虛構的鏡子，將玫瑰放進桶里。
　　
　　我叫紅。我是一只沒頭蒼蠅。這我從沒反對過。真的沒有。我聞得到我身上的味道。蒼蠅的味道。車廂的味道。和廣場上的人的味道一樣。沒頭蒼蠅。
　　虛無是我們的特質。看似堅定，其實虛無。虛無也是蒼蠅的特質。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不知道。蒼蠅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蒼蠅看上去骯臟，但其實內心純潔。蒼蠅飛行時發出聲音。蒼蠅太多了，一拍下去死好幾只。
　　但你們不拍蒼蠅。你們心眼太好了。太好了。蒼蠅坐在地鐵里。蒼蠅和你們一起吸著有毒的廢氣。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我們不是零散的。我們有群體。青春的身體，廉價的時裝。松糕鞋。你們穿松糕鞋嗎？你們不會穿。一定要有區別。人的尊嚴是最重要的。漫山遍野都是我們的人。像種子一樣。貧窮播下的種子。生根，發芽。東南西北中，發財到廣東。
　　別傷心。我不傷心。不，我不傷心。雖然我是一只無頭蒼蠅，但我還是一只快樂的蒼蠅。別傷心，這個城市還是你們的。街道雖然臟了，但還沒變黑。樹也愈種愈多，氧氣也越來越多。別傷心。廣東話還是好聽的。還是你們的語言。誰都會唱粵語歌。全國人民都會唱，我也會唱。分飛燕。太傷感了。換一個，步步高。這個好。步步高。在廣場上唱。三百萬人一起唱。把你們淘汰的傳呼機掛到我們的脖子上。
　　趕快聽，側著耳聽。從我們的歌聲中你們聽到了什么。有什么危險的信號？
　　別相信我們。總有一天，我們會把你們從下午茶的茶室趕出來。讓你們去當流水線的工人，讓你們去路邊店當小姐，讓你們去撿垃圾，讓你們去當搬運工，穿著紅衣服，坐在巨大的貨車上面。
　　別相信我們。有一天我們將超過你們。我們養的豬，你們吃了；我們的男人，給你們打工，我們的女人，給你們的男人享用。這一切都會改過來。是時候了，將邊界封鎖起來。我知道我在講什么。我是一只無頭蒼蠅。不過別傷心。
　　噓——！別傷心！噓——！別傷心！是時候了。可還沒太晚。
　　
　　父親！我有點兒同意你的說法。打工是奴才。我是奴才的命。但只是有點兒。有那么丁點兒。我不相信命運。打工的人沒有命運。這我無法解釋。蒼蠅也沒有命運。我老跟黛寫信，寫了就藏起來，一封也沒有發出去。黛也不相信命運。我們有共同語言。黛的孩子應該三歲了。
　　
　　噓——！啥也別講。別傷心，別。站起來。來吧。采取點什么反抗措施，反抗命運。反抗悲傷。反抗憤怒。不要愁眉苦臉的。一定要愛。把愛傳下去。像傳一塊手帕。繡了玫瑰花的手帕，充滿了溫馨的手帕。黃色的手帕。從一只手傳到下一只手。現在！快！來吧！
　　噓——！
　　
　　奇怪。先前。我是指，在我喊過之后——有理由地喊過之后，那時我有一會兒好像聽到類似音樂的東西。我聽到了音樂。你們的音樂。聽上去好像是雨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某種令我們感到欣喜的聲音。很細，很冷漠，又很綿長。好像人的某種感情。綿長得令人掉淚。眼淚，打在芭蕉葉上。它將我包圍了。那音樂。包圍了。先前。我指的是在我喊叫過之后。某種綿長的東西，像女人的手指。
　　綿長屬于你們的孩子和貓。
　　
　　黛！你回來！你這個逃兵。我們可以重新上路了。我賣玫瑰。我們可以重新上路了。
　　
　　她坐在木板床上。低著頭。她原來是想到一家人家里當保姆。那家人說，你不能在我家大了肚子。人家以為是我家男人把你的肚子弄大的。你要到我家來，就一定把肚里的孩子打掉。一個外來工的孩子，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這里有計劃生育委員會。
　　
　　你回來。你一定要看看我寫給你的信。都裝在我身上的袋子里。一大疊。很重。重得就像一塊磚頭。你看了我的信，一定會羞愧的。我們都是找不著方向的人。哦，不對。是我找不著方向。現實的受害者。
　　
　　你該回來！沒人要的東西。還以為自己清高。自己騙自己。孩子生下來肯定像一只貓。一只野貓。流浪貓。到處偷東西吃。給人打！野貓！
　　
　　我們常這樣。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也吵吵鬧鬧。我們在一間鞋廠工作，睡在架子床。她睡下鋪，我睡上鋪。架子床。我們每天晚上都要說話，一起說話。經常我會替她打飯。她不方便。她很感激。以后我會報答你的。她這樣說。但我不敢看她的肚子。真的，不敢看。她看出來了，就罵我。但我還是不敢看。如今她走了，我卻常常想起她的肚子。
　　我不愿意造成誤解。我很需要黛。黛是我的同類人。同類人其實并不多。看上去嘴里都長著牙，但其實肚子里面的東西不同。你瞧我現在多么孤單。太孤單了。黛和我在一起，日子過得快一些。我每天都要給黛寫信。真的。她要把那個孩子生下來。太傻了。其實我可以做她的孩子。性質一樣。但是沒有血統。血統是重要的。孩子身上流著她的血。打工在外太孤單了。
　　我現在不講黛和我之間的關系了。這樣會顯得我懦弱。
　　我叫紅。紅色的紅。姓沒什么關系。不必要講。姓陳姓李都沒關系。紅是個名字，宋美玲也是個名字，宋慶玲宋靄玲也是名字。
　　我沒權力一口氣講出這些名字。她們都是高貴的女人，高高在上，和我的生活沒有關系。但我不后悔講了宋慶玲宋美玲，我只想說：宋美玲是個名字。宋美玲是廣東人。
　　廣東是革命的策源地。黃埔軍校，黃花崗，康有為，孫中山，農民運動講習所。革命。太好了。黛也喜歡革命。打工也是一場革命。革自己的命。我對廣東的認識是從革命開始的。“殺廣”，我們那兒的人管去廣東叫“殺廣”。我喜歡粵語。把舌頭頂向前，氣流從兩邊出。粵語有八個音。太豐富了。但我還是不能用粵語思維。真累。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這句話用兩種語言都說得通。我就經常想著這句話。有時用國語想，有時用粵語想。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天才。但老板常說，沒有免費的午餐。
　　但我現在才知道，這句話還是有錯誤。至少對于我是有錯誤的。那人不知道他在講什么。越是沒法講的東西越是得講。這聽上去不那么動聽，可真理向來就不動聽。
　　
　　一聲可怕的嘶喊。
　　
　　夜！！！！
　　她不知道？？！！
　　有個夜嗎？？！！
　　
　　我是個初中生。文學一直令我著迷。如今是你們的粵語。雖然我總是講不準，帶著鄉下的口音。
　　
　　我現在要安靜下來。收回我在此之前所講的一切。我全收回。這是純事實。我現在這么想。你們明白我為什么全收回嗎？
　　你們怎么會學著理解我呢？我怎么會想理解你們呢？
　　
　　她把手探進口袋里。
　　
　　這位是我的父親。１９９８年５月。他年輕的時候響應號召從城市遷到高原。三千米的高原。他喉嚨長癌死了。他不想死。可他不得不死。他活過，很愛說話，很愛抱怨。腐臭從他的嘴里冒出來。他不能再說話了。所以他很痛苦。所以他自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那個地方，連點像樣的藥也沒有，人家只會說他的命不好。
　　
　　這位就是他。
　　
　　你為什么不喊叫了？！
　　父親。
　　
　　我想死。
　　
　　她沉默。
　　
　　不錯。我活得很好。我有我的玫瑰啊。誰敢聲稱他家里每天插有五十枝玫瑰呢？只有少數人才敢這么聲稱。真的。他們家有五十枝玫瑰。每天。少數人。
　　干杯！
　　她也叫紅。黛的孩子。她給她取名，也叫紅。這下你們該滿足了吧。
　　我現在就要走了。我想，現在我可以走了。
　　
　　來枝玫瑰？
　　
　　為小姐們買枝玫瑰？
　　
　　請買玫瑰吧？
　　
　　一扇門關上了。
　　一扇門打開來。
　　
　　我叫紅。我二十歲。漢語里紅是革命的意思。
　　其實紅就是紅色的意思。
　　有時候情緒壞得不敢出門。情緒那么壞。出門到哪里？美術老師說，向日葵的顏色是天才的顏色。真不想出門。矮矮的個子圓圓的臉。到處都是。呸。
　　
　　她將玫瑰放進塑料桶里。
　　她點燃蠟燭。
　　
　　我住過很多地方。這是我唯一可以自豪的。我住過工棚，住過廣場。廣場是個骯臟的地方。太多的人，臭味。汗臭，腳臭，還有其他的臭。在那里，我認識了一個撿垃圾的男人，來自河南。他撿過一只手提電話，黑色的，像打火機，很漂亮。電話卷在報紙里，他說想找到丟電話的人。你不要不信，撿垃圾的人也是誠實的人。他想把手提電話送給我，但我沒要。打電話給誰？
　　我想走了。真的。玫瑰賣多賣少無所謂。日子都在天天地過。和玫瑰無關。和電話無關。我的耐性不好，這和我的生活狀況有關。漂泊的人都沒有耐性。沒有明天，耐性有什么用。真累。河南人。打火機。
　　我這些玫瑰，賣給他們，四十歲的男人。四十歲的男人把玫瑰送給四十歲的女人。當然不是。賣玫瑰是干凈的活兒，這符合父親的想法，他一定喜歡。但今天的玫瑰有點兒卷了。
　　我可以站在你們的面前發誓：我真要走了。
　　可是——
　　
　　我再次將我的渴望表達出來，告訴你們，我多么愛你們這個城市。我真的不得不這樣做。這個美麗的城市，珠江從中間流過，還有鮮花，四季的鮮花，還有用之不盡的水。還有供人做夢的騎樓。雖然我只是生活在這座城市里，只是生活在夜里。你們可以問我：你站在珠江邊上看過鵝潭夜月嗎？你為這個城市種過一棵樹嗎？你理解這個城市的內涵嗎？確實我不懂得什么是鵝潭夜月，也沒有為它種過樹。這使我感到羞愧。你們可以問我這些問題，我會站在你們面前，滿臉羞紅，確實有很多人并不愛你們的城市，他們只是用你們的城市。但你們不要憤怒。其實他們誰都不愛，什么都不愛，連自己都不愛。不愛。我敢發誓。
　　但我真的愛你們的城市。我多么努力地學講粵語，就可以證明這點。我愛這個城市，連噪音也愛，連滿街的摩托車也愛，連那些生了銹的防盜網也愛，連交通堵塞也愛，連地上的灰塵也愛。
　　然后我還要提到，我確實一次也沒有用指頭摸過你們的櫥窗的玻璃。
　　這一點上我非常自覺。真的。
　　不錯，我試過吐痰在地上。但確實是在情急之下。空氣太差了。當然不能怨空氣。人是有主動性的。你們沒有注意到，地上的痰跡是越來越少了嗎？這說明我們在進步。你們也不是在進步嗎？
　　
　　然后，為了在外面遇到一張圓臉時你們不要憤怒，我要對你們說：這個城市還是你們的。別忘了這一點。所有的高樓大廈都在講國語。粵語只回蕩在青石板上，被洗得早就沒有顏色的青石板上。但這并不意味著什么。你們也可以講國語。同志們好。
　　你們得這樣思維。你們一定要堅信，這是你們的城市。粵語是天才的語言，有八個發音。你們一定得這樣思維。
　　朋友們！
　　比如，說到未來你們可以這樣想像：每天早晨想一想，有多少外省人，湖南人，四川人，江西人，湖北人，廣西人，東北人，云南人，貴州人，隨意地數下去，這一天有多少外省人通過韻關正在進入這個城市。多少。在醒來時這么想一想。十個？十五個？二十個？百個？三百個？——隨意地提高這個數字！
　　就這樣。
　　然后思考——我的地位今天還穩固嗎？今天班上是否又來了一個外省人？不是猛龍不過江。吃苦耐勞，見縫插針，手段用盡。沒關系，只要東西不是越來越貴就好。只是下午茶，突然旁邊講國語的人多起來。重新找一間。很快又要換。慢慢地自己也講起國語來，情不自禁地。
　　看看開高檔寶馬車的，還有奔馳，那些年輕漂亮的講國語的女孩，趁你們喝下午茶的時候。看看擋風玻璃后面。圓臉。
　　啊。
　　
　　她吹熄一支蠟燭。
　　
　　這是我向你們發出的警告。不要心腸太好了。真的。你們得自衛。
　　
　　我只想再說一遍，可以在這個城市里生活，我感到幸福。這是事實。
　　
　　我叫紅。我是一只無頭蒼蠅。滿地都是。找不著北。一拍子打下去。紅，二十歲的外省人。無頭蒼蠅。
　　噓——！別害怕！
　　
　　噓——！紅。漢語里紅是革命的意思。革命起于憤怒。但我不憤怒。別害怕，我一點也不憤怒。紅，她的身子多臟。她用她的身子靠近你們的男人。她賣玫瑰不交稅。她說自己是處女。
　　別害怕，骯臟的打工妹。圓臉的打工妹，矮個子的打工妹。噓——！別害怕。
　　他們怕你！
　　
　　冬天的風！冬天的風刮過光禿禿的山頂，冬天的風刮過空無一人的街道。空氣那么新鮮。甜的。向日葵怒放。天空永遠是藍湛湛的。我們站在屋頂，伸手就可以抓住星星。星星有臉盆那么大。
　　
　　她模仿冬天的風的嗚嗚的聲音。
　　
　　大街上，陽光把馬糞的臭氣熏起。愛我的人，在陽光和馬糞中升起。姐姐的舊衣服。我永遠穿姐姐的舊衣服。姐姐身上的汗味。咸菜燉豬小腸，我最喜歡的湯。還有父親鼻子上的麻點。還有水，我們太缺水了。
　　紅是太陽的意思。
　　
　　她模仿冬天的風的嗚嗚的聲音。
　　
　　真的。我很好。我不用在飯店打工了。我賣玫瑰。我愿意一輩子賣玫瑰。香噴噴的玫瑰。把自己保護好。時間到了，黛，我們快走吧。
　　
　　她吹熄一支蠟燭。
　　
　　我還要說一下，可以生活在這個城市里我真是幸福。
　　我愛你們！
　　
　　很響的刮風聲。
　　飯店里碗筷的碰撞聲。
　　工廠里機器的撞擊聲。
　　聲音在回響。
　　
　　那時候。我坐火車來的時候。汗流浹背，又臟又臭。我們穿過一條黑暗的長長的通道，人群擁擠著，發出陣陣臭氣。我問黛，有那么多人打工嗎？她沒有回答。黑暗中，每個人的頭上都閃著熒光，意志的熒光。發臭的身體。黑暗中有一張紅色的嘴。紅色的嘴說，不革命就不能享福。
　　
　　噪聲止不住地更大了。
　　她更大聲地講。
　　
　　我叫紅。我二十歲！！我是一只無頭蒼蠅！！這我從前不知道。但這不是我的責任。黛有一個私生女，但也不是她的責任。我們都向往美好的生活。真的，沒有其他的想法。誰都想自己的生活好一點。
　　
　　噪聲大到令人難以忍受的程度。
　　仿佛一個龐大的合唱隊在演唱。
　　
　　我叫紅。我二十歲。
　　
　　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