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新運
院子里有一棵柳樹,不大,像個孩子,孤獨又驕傲地站在那里。院里還有榆樹、白楊和白蠟,柳樹只有一棵。樹葉不多,樹冠也很小,仿佛青澀少年唇上剛剛出現的淡淡茸毛。
我覺得這柳樹認識我,我也好像在哪里見過它,可就是想不起來,也不敢說破。如同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打了招呼、說話、點頭、微笑,可那個名字就是堵在嘴里,無法出口:誰都不愿意先張嘴詢問;我也不愿。
有風的時候,巧得很,每次和柳樹相遇的時候,總是有風,它就會搖擺幾下,讓我走遠的時候還免不了回頭。
下了整天的雨。沒有誰幫忙,天自己放晴了,晴得不很純粹更不利落。太陽到了西邊,周圍簇擁著的烏云還沒有來得及散去,陽光透過云層掠過云邊照在院子里,也照在柳樹細細的葉子上,葉子泛著光,院里清幽,沒有聲響,柳樹干凈得愈發清秀。雨水刷洗干凈了柳樹,也拂去了記憶上的塵土。
我想起來了。我就奇怪,怎么一直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原來這柳樹就是一直長在老家院門前渠邊的那棵。
我做了柳笛,有時沒有聲響,有時有聲音,卻不大,總比不過別家的孩子。我不服輸,我不開心,更不快樂。奶奶說:“我撥節一下。”便拿了剪刀,變戲法般的,柳笛不但有了聲音,而且聲音還很大。奶奶又炫耀似的把柳笛放在自己的嘴里,雙手合攏罩在嘴上,隨著手指的開合啟閉,笛聲居然就有了節律,是先前在我嘴里單調和重復無法比擬的。那時候,奶奶牙齒整齊,頭發尚烏?,F在,奶奶下巴干癟,一開口說話,只有牙床,還得戴上帽子,怕凍著頭。我一直搞不清楚“撥節”是哪兩個字,怎樣寫,意思也很含糊,大概有調試和擺弄的含義吧。
端午的時候,奶奶總要清水灑街,做不了黃土墊道,就把門前的土路清掃得干干凈凈,還有不能把油灑在路上以免長久的遺憾。她一邊蒸花卷,一邊做涼糕,年年都忘不了折下柳枝插在院門的兩側,整個院子立刻就有了節日的氣氛。農事很忙,家境貧寒,就多出些忙中偷閑、苦中求樂的感覺和味道。每當我想起這些場景,心中就有一些甜中帶苦的凄楚從胃里翻上來。我一直認為,節慶只和權勢、富貴有關,向來與平頭百姓無緣,如果有,只稱得上是“窮歡樂”。
那時候,院門前的渠里還有水,渠的兩邊都長著樹,水里還有魚。魚雖然少,但終是有,那緩緩流過的水就有了一絲靈氣。驢拴在樹下,瞇著眼睛,一會兒抬抬前腿,一會兒彈彈后蹄,它會擺頭甩耳,把一只討厭的蒼蠅趕到身后,又不得不甩著尾巴把蒼蠅攆到前頭。毛驢車停放在樹下,爺爺已經閉眼熟睡,樹陰細細地灑在他的身上,光點透過枝葉隨風晃來蕩去。鄰居家的驢和馬也拴在樹下,有了響聲,會緊張得睜開眼睛,支棱起長長的耳朵,東張西望一會兒。爺爺,會翻一個身。
院里有個菜園,渠里的水不大,地勢比院子還略低,水無法跳起來自己流進院里。爸爸和叔叔正是當年,在渠通往院子的路中間挖了一條窄而不深不淺的溝,在溝的上面仔細鋪上青磚,磚和磚之間挨得很緊,嚴絲合縫,磚的上面又從遠處拉來黃土攤平,一遍一遍踩得瓷實,那路便和先 前一模一樣,根本看不出下面會暗藏一條比渠還要小的河。每隔幾天天剛擦黑的時候,爸爸和叔叔就在渠里挖一個深坑,輪流用水桶盛水灌進路下的河,等后背的衣服重新濕透的時候,菜地也汪滿了水。月光正好照進院里,奶奶擺好了桌子,粥和菜的清香彌漫在整個院落和夜晚。
等我離去的時候,渠里的水一年正比一年少。那些樹枯的枯,死的死,有的甚至不知去向,那棵柳樹也不見了。村里有好多人也離開了,我都知道離開,別人為什么偏要留下?不知道是樹跟著人遠去了,還是樹把人帶走了。總之,我覺得村里的樹和村里的人一樣,是有數的,當人少的時候,樹會覺得自己顯得多余;當樹少的時候,有些人覺得自己擁有的樹太少,沒有面子,還不如一走了之,免得丟人現眼。
我一直認為,那棵柳樹是屬于我的,它是我的樹,我是它的人??蓜e人和樹一起走的時候,它怎么就不跟著我來,還不吭聲,也沒有招呼?我貓著腰,低著頭,喘著氣,偶爾抬頭看看前面的路,一步一步、一截一截、一段一段向前或者向上的時候,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它。我想能夠時時看見它,它能夠處處陪伴我。可一直到現在看到它之前,我們一直沒有相遇過??晌覉孕?我們屬于彼此,曾經擁有過的東西就永遠不會失去,幽深的記憶里總是留著雙方的印跡。
我感覺到累了,不能再熬夜。早晨賴在床上睡不醒,醒了之后還想再躺下。我很疲憊,我想停下來,我想停在這個地方,再不想離開,想就此終老。這樹它就找上我來了。原來,我們在遠離對方的時候,并沒有減去一丁點兒的關心和關注。
路邊螞蟻
是西北七八月間的天氣,是早晨,太陽將升未升,探頭的意思多一些。
天上有大朵的云,很濃厚,顯得有些臃腫。
一群螞蟻在路邊樹下忙忙碌碌,路人行色匆匆。
數十年的時間吧,我沒有低下頭靜靜地看過螞蟻,沒有仔細地看過螞蟻,當然我也沒有抬頭看過天空和星子,我不清楚這許多年,螞蟻們都在忙些什么。反正我總是忙,我也不知道我在忙些什么,因為到現在,我還是個人,沒有上天,也不能入地,那螞蟻也還是螞蟻,并不曾多出一條腿來,而我,只是少去些黑色頭發。
路上沒有麥粒,沒有干黃的榆錢,沒有別的蟲子尸體,連一團鳥糞都沒有,那螞蟻就匆匆忙忙,來回往返個不停,偶爾互相碰碰觸角,有什么大事一樣,可我聽不到它們說話的聲音。有多少次我從它們身邊、身上走過,不知道我無意中傷害過其中的哪一個,它們從來沒有找過我,成群結隊地在夜晚爬進我家的門縫,呆在墻角、灶臺或床頭。
可能天要下雨了,它們要往高處去,可燕子并沒有從高處向低處下落,連飛過也沒有。只是我悄悄經過,并停下來,趁著這一丁點兒的閑暇看看它們的忙碌。
農村的螞蟻和城里的螞蟻應該還是有些區別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時候,螞蟻也概莫能外地沾了光,也可能倒了霉,因為還有窮山和惡水。大城市據說空氣不太好,但人的肌膚卻嫩得能掐出水來,因此城里的螞蟻也比農村的洋氣,可比不了農村螞蟻的結實,至少,在我眼前的這群螞蟻就沒有我家院子和田邊樹下那群螞蟻跑得快,而且看起來還雍容華貴了一些,不比我以前見過的腿腳細長。
我剛蹲下身子,螞蟻突然覺得有個陰影靠近了它們,因此有些忙亂,可沒有多久,它們繼續像先前一樣熙來攘往,如同路人,看到一個人突然停下來細細觀察地面上的一窩螞蟻,一點驚奇和驚訝,可能是莫名其妙一會兒之后,繼續走他們的路。因為我這人,這窩螞蟻,我這人做的事情,螞蟻的勤苦勞作,和他們毫無關系。
我想和螞蟻攀上些關系,它們根本沒有時間理我。我想知道些螞蟻的事情,可螞蟻看我雖然有四肢,卻也清楚并不是一個種。
我走吧!我操過了心,還思考了事情。我走得很遠了,再回頭,螞蟻們都沒有時間送別和招呼,連目送的眼神都沒有。也可能有幾個閑蟻,忍不住偷偷笑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