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好像昨天才上高中,馬上就說要高考了,我天天惦記著這事,以至于做什么事情都心神不定,現(xiàn)在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報紙雜志上也有很多關于往年高考的親歷者和家長、親友的文章,我看了都很感動,我覺得把自己經歷的高考情形寫下來,對自己和別人可能都會有點意思。
我1973年在廣州市第52中學高中畢業(yè),畢業(yè)考試語文作文的內容是:“立志上山下鄉(xiāng),談你的理想。”有人問,既然已經規(guī)定上山下鄉(xiāng)了,還有什么理想可談呢?回答是,那你的理想可以是做手扶拖拉機手或成為赤腳醫(yī)生等等。我們的命運可想而知了,幾乎百分之百的人都到了農村插隊或農場落戶。我還算幸運,因為我自學了畫畫,下鄉(xiāng)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考上了廣州雜技團舞臺隊當美術學員,三年后轉正為舞臺隊的美術設計。
當時劇團里聚集著同時代的許多精英。當1977年恢復高考后,77、78兩級在同一年內入學,一下子就走了不少人,雜技團的樂隊幾乎都不能演奏了。但這兩屆我都沒考,原因是77年那一屆得知消息時已經要考試了,也沒有感覺到這是一次歷史性的大事件。78年那一屆,我想去考,但家里人說,你現(xiàn)在的單位已經很不錯了,你的姐姐哥哥讀完美術學院都不能留在廣州,你要是考上讀完后又被分配到外地,豈不是得不償失。
但自從我身邊的人一屆兩屆高考后,離開的人越來越多,我就覺得日子很難過,特別是78屆開學以后,我到了廣州美術學院國畫系去看過,國畫系只有兩位女生,兩個都是我的熟人,一個是曾經和我一起學畫畫的孫小波,另一個是我的小學、中學同學,又一起考進廣州雜技團舞臺隊當美術學員的彭愛蓮。看著她們在大學里過著天之驕子的生活,我很受刺激,我決定無論將來結果如何,我都要離開雜技團,去讀美術學院。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都不知是怎樣過的,似是進入了瘋狂作畫的狀態(tài)。大概4月份的時候,1979年的廣州美術學院要招生報名了。當時報名第一步要本單位出具同意證明,就為了這張紙,差點葬送了我的美術高考夢。
我向團長提出參加高考的愿望,團長回答得很干脆,不行。他說,人員再這樣流失的話,我們單位還要不要辦下去了?
從單位的角度出發(fā),這也許是對的,但我要讀書,我要圓大學夢,這也不能說是錯。
后來的幾天,我天天去磨團長,磨完團長磨副團長,我說,你們就讓我考一下嘛,那么多的人考,我未必就能考上,考不上我就死心踏地在這里干下去。
眼看報名截止日期越來越近了,團長們還是不松口,到了截止報名的最后一天,我下定決心,今天我一定要纏死團長,他不讓我報名中午我就不讓他吃飯不讓他回家。那天上午,團長們在團長室開會,我就站在門口等,等會一散,我馬上沖進去,話還沒說,我的眼淚就嘩嘩的流下來了。我說,團長,你就讓我試一試,讓我試一試吧。團長大概也被我的執(zhí)著感動了,他說,好吧,你就去試一試吧。
我馬上擦了擦眼淚,去找管人事的李應龍。李應龍是從部隊轉業(yè)的干部,他也想圓大學夢,無奈年齡已超,他一直很支持我高考,得知那天是報名的最后一天時,主動對我說,我今天哪都不去了,只要團長一同意,我立刻給你開證明。證明一開出,我馬上把已準備好的報名材料,記得是一幅畫朝鮮族婦女跳腰鼓舞的國畫和一幅素描頭像帶上,騎單車往廣州美院方向狂奔。
廣州美術學院一帶是我最熟悉不過的地方。1957年我們家就已在美院所在的小港新村居住了,1958年原來的中南美術專科學校才從武漢搬到小港新村,更名為廣州美術學院。因我的幾個姐姐哥哥都先后就讀這所大學,我的不少小學同學也是這所大學的教工子弟,所以我經常在美術學院內游玩。
前幾天我已得知,由于報名的人太多,在美院對面的小港新村小學分校(現(xiàn)昌崗路小學)增設一個報名點。小港新村小學是我的母校,我的三、四年級就在這分校就讀,我想那里報名的人應該比美院本校少,再說回到母校,也許會給我?guī)砗眠\。
來到小港新村小學分校,已經快到下午四時了,只見小學里仍然人山人海,除了要報名的人外,還有很多是來湊熱鬧的街坊。由于五時就要截止報名,大家都生怕報不上,秩序很亂。辦理報名手續(xù)的課室門口橫著一張桌子,桌子后面站著幾個大漢,人們都拼命的往里涌,大漢在桌子后面死頂著,出一個進一個。
我好不容易擠到門口,從大漢的胳膊底下鉆進了課室,填報了中國畫系的表格。在截止報名的最后時間里,總算把名報上了。
那時考美術不用交錢,但報名時要交幾幅自己的代表作,之后要經過審核,得到準考資格后方能考試。過了幾天,我又到了小港新村小學,準考名單以大字報的形式公布,在密密麻麻的書法里,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名字。
1979年廣州美術學院美術術科考素描(頭像寫生)、色彩(靜物寫生)、創(chuàng)作(題目:收獲);文化課考語文、外語、政治,其中外語只作參考,不計入總分。
第一科考素描,我分到的位置很不好,只能看到模特的后腦和一點點的臉,接下來的靜物寫生發(fā)揮正常。第二天考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是我的強項,16歲還是高中生時,第一次搞創(chuàng)作,畫了一幅水粉畫《師徒》就入選廣州市美展,還被刊登在1973年1月1日的《廣州青少年報》上,讓我激動了不少時光。以后幾年的創(chuàng)作參加省市美展全部入選,有的還獲獎。1978年,我就成為了廣東省美協(xié)的會員。
看到“收獲”這個題目,腦海里馬上涌出很多的構思和畫面,最后我畫的是一個女畫家在觀賞自己下鄉(xiāng)創(chuàng)作回來的墻上掛滿地上鋪滿的畫,還有一些未打開的行李和畫夾之類的東西,自己很得意的是行李上還貼著飛機托運的標簽和有條細繩掛著的牌子等等,說明自己有大的構思能力外,還很會捕捉細節(jié)。事后的得分也正如自己的感覺,創(chuàng)作最高,色彩次之,素描再次之。
接下來考文化課,考場就在小港新村小學。十多年后,回到自己曾就讀的小學里考大學,桌子椅子都小小的,那種感覺很特別。
之前全部的精力都放到提高專業(yè)上了,文化課都沒怎么復習,也不知該用些什么課本來復習。我讀到小學三年級,“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之后有時停停課,有時去去農村分校,糊糊涂涂就小學畢業(yè)又中學畢業(yè)了,沒好好讀過幾天書,況且離開學校又已近六年。但我想,我不行,別人不見得就行;我再想,在“水兵對水手”的情況下,只要自己某些地方稍微比別人強一些,就會在人群中勝出。我想到去攻一下古文,找到一本歷代精選的書翻了翻,看到有篇《病梅館記》,心想“梅蘭菊竹”是中國畫入門的必修課,美術學院出的文學題,大概會和繪畫有些關系的吧,于是我著重理解這篇文章。真是天助我也!考試時居然就要求翻譯這篇文章,瞎猜的結果讓我的語文拿了個高分。
考完試的第二天,我就坐上去廣西梧州的車了,因我所在的廣州雜技團少年隊已經去了那里演出。之后的幾個月里,跟著少年隊在廣西走了很多地方。我是美工,只有晚上演出的時候要負責一些舞臺布置方面的事情,白天基本沒事。于是太陽出來時就去寫生,黃昏時分就在漓江里游泳,日子過得輕松愉快,考試的事全拋到腦后去了。直到1979年的7月27日,這真是個終生難忘的日子,那天,晴空萬里,我隨雜技團從南寧坐飛機回到廣州,留守團本部的張副團長到機場接機,他手里拿著一封信在東張西望,一見到我,大聲說:“蘇小華,錄取通知書!”那種高興啊,真不知該怎樣形容!而且這天,還剛好是我的生日。
當時普通大學基本沒有開設美術專業(yè),要學美術,只能到專門的美術學院。而這一年,廣州美術學院只有國畫系和油畫系招生,兩系各招16人,一屆才32人。在中南五省范圍內只收這么些人,我都能考上,真的很幸運。
我和女兒的高考時間相差了近三十年,這三十年正是中國改革開放、社會發(fā)生翻天覆地變化的三十年,現(xiàn)在的年輕人基本都有讀大學的機會,只是選擇讀什么大學而已。
文章寫到這時,女兒的考試已結束, 今年廣東高考的語文作文題目是:“不要輕易說‘不!”我的高考歷程也很適合套用這題目,雖然對比一些當年的考生,我的高考還是屬于比較順利的,但如果我在一些環(huán)節(jié)上不努力爭取,輕易說“不”,也就沒有了后來的故事。
2008年7月完稿于羊城象崗山
責任編輯陳昭慶
作者簡介:蘇小華,1956年出生于廣州市,1983年畢業(yè)于廣州美術學院中國畫系,2000年任廣州美術館館長。現(xiàn)為廣州書畫研究院副院長、廣州市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廣州市文史研究館館員、廣州市第十一屆政協(xié)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