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果園

鴿 子

一腳跨入冬日的果園,我的心頓時踏實起來。那種在城里的飄浮感,也煙消云散了。我的目光一看到果園里那些梨樹,梨樹根的那些泥土,泥土上斑駁的枯葉,枯葉間忙忙碌碌的螞蟻,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盡管此時萬籟俱靜,但我卻還是聽見了許多聲音:有幾只麻雀之類的鳥兒,在小聲交談著什么;有一些殘存的葉片,在樹枝間風鈴一樣響著。風振動一些枝葉,發出的聲音優美動人。果園的遠處,山坡上的林木色彩豐富,有紅色、黃色、綠色、橙色……完全是一個色彩繽紛的大花園。燦爛的陽光把大地照得金碧輝煌,也把我的心靈照得金碧輝煌。欣欣然從梨園穿過時,我的腳步和目光都是平淡和懶散的。我看著偌大一個果園,一株株梨樹靜穆地站著,我看著它們,它們也在看著我。我們彼此的目光里都有著欣慰和喜悅。那里有一種無聲的交流,無言的理解。我記得夏天和朋友們來畫梨花時,果園里是多么的熱鬧,蜂鳴蝶舞,果園里花香四溢。而秋天和朋友們來摘梨子時,果園里彌漫著蜜的甜味,枝枝上綴滿了無數小太陽一樣的梨子,每一個梨子都足以讓我開懷讓我的心頭充滿陽光。現在果園里靜悄悄的,就連梨樹下幾頭低頭吃草的水牛,也不聲不響,時或垂首吃幾口枯草,時或又抬頭看著遠方好像在思考著什么。我暗自想,連牛兒也成哲學家了!

我忽然想起張養浩的詞句:“步出柴荊,遙望城垌,滾滾勢如潮。四周山巖壑都平,道途間無個人行。”但接下來的情緒不是張養浩的“愛園林天浩蕩,喜天地氣澄清”。在我的果園里,無論是春夏秋天,我的目光都是柔軟的。果園的一丁點變化都牽著我的心,果園已成了我身心的一部分。在冬天來看果園,就像來看一個老朋友,來造訪一個久違的老熟人。我的腳踩過紅土地,地上那些秋天落下的葉子早已枯干,變成了白色褐色或灰色,我的腳輕輕踩上去,它就發出筋骨斷裂的聲音!這種聲音,在靜寂的冬日果園,無比清晰。我抬起頭,看著深藍的天空,天空這只巨大的眼睛,它永遠這么透明這么清澈,清澈得讓我不明白它想說什么。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清澈得深不可測的目光,總是讓人難以看清里面包含著的內容的。是啊,天空太寬廣太博大,小小的我又怎么能一眼洞悉呢?在天空的大眼睛里,我和一片落葉,一根枯枝,一只螞蟻都是一樣的平常啊!穿過冬天的果園,我沒有理由高高在上我沒有理由心孤氣傲。這里的一草一木向我行著注目禮,我也會微笑著向這些一草一木致敬。它們向我問好,我也向它們問好。因為有了這樣一種愛,我感到了滿足與幸福。

輕輕邁動腳步,我駐足的地方,我曾無數次光臨過。不同的是,那時的駐足是彼時彼刻。梨樹們赤身裸體,光禿禿的樹枝像無數只手一樣伸向天空,它們無聲也無語。樹是有生命的,可樹枝要索取什么?我同樣猜不透,是要一些光明,一些溫暖,一些音樂,還是一些夢想……有一陣子,我呆呆地看著這些枝條,千奇百怪,千姿百態,大咧咧地伸向空中。灰褐色的枝條不會說話不會笑,沒有花也沒有葉。少時的生活經驗告訴我:它們還在活著!它們的體內汁液還在堅強有力地流淌著!曾讓少不更事的我初次見到這些枝條時,內心曾充滿憂傷:樹死了,樹們死了!但當我輕而易舉地跑過去折斷一根樹枝,枝條“喳”一聲斷開像“哎喲”一聲呻吟,嚇了我一跳,我見到看似干枯的枝條里枝皮是綠的,樹心是白的!那時的我真是悲喜交加,悲的是我傷害了一棵還活著的果樹,喜的是冬天的果樹一直都還活著并未死去。這些在冬天寒風中的樹枝不是死了,而是在等著春天的呼喚呢!這樣說來,冬天的樹倒真是預言家了,每一棵光禿禿的樹都在吟著“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看看果園里的樹,又看看樹下沒有一絲水汽的干涸紅泥土,紅泥土上枯黃的蓑草,我的腳踩在草上,草伏下了身子,我一提起腳,它們又伸直了腰!草是軟的,我的心也是軟軟的暖暖的!

腳落在草上,草叢中不會有螞蚱之類的小蟲四散飛躥而出,小草也不會發出任何的聲響,而腳落在落葉上,葉子破碎的聲音總是牽住人心。樹下的落葉是脆弱的,像瓷一樣,只要輕輕一用力,它們就粉身碎骨,它們就零落成泥了!我仔細看這些樹葉,有的是梨樹的,而更多的葉子卻是不知名的。周圍沒有其它樹,那么這些樹葉是從很遠的遠方來的了。在秋天之后,駕著秋風的翅膀,它們來到了這里,并把這里當作最后的憩息地。都說是葉落歸根,并非所有的葉子都能葉落歸根,更多的葉子,它們將在一場場風雨之中翻滾打卷,而后停留在目的地不明的所在。就像現在,我看見一些葉子,從入秋以來就堅持著掛在枝頭的葉子,它們已經穿越過了無數次的風無數次的雨,又沐浴了無數場的暖陽,才堅持到了冬天。它們枯萎的身子蜷曲著,在枝頭一動不動,有氣無力,讓人看著看著,不知是生出愛憐同情,還是生出千絲萬縷的感傷。我怪怪地想,這些從秋天就堅持到冬天的葉子是幸福的嗎?托爾斯泰說,幸福是在為別人生活。這些葉片綴在枝頭,成為偶然經過的我們眼中美麗的風情!它們汩汩流淌的綠意,它們冉冉燃燒的紅,在無數次撲入我的視野時,都讓我心頭一顫眼前一亮,那就是生機,那就是活力啊!如此說來,這些堅持著存在的葉片是幸福的!這些在野地里吹著風曬著太陽的冬日梨樹是幸福的!偉大的高爾基說,太陽是幸福的,因為它光芒四射;大海也是幸福的,因為它反射著太陽歡樂的光芒。那么,這些獨自堅守著的樹葉也是幸福的。在野地,它們享受著陽光的溫暖鳥兒的歌聲泥土的清香,還有勞動的農民即興哼起的歌曲,它們幸福地過著每一天。有時,也許因為一陣風,或是一陣雨,或無風也無雨,它們中的一片就會飄飄然一飛而下,但不見得有絲毫的傷感——這參透了死生的生命態度,更是一種幸福!

穿過果園,用手撫摸一根根旁逸斜出的枝條,用耳貼近一株株粗大的樹干,我聽見自己的心有力的跳動聲聽見自己血脈有力的搏動聲,我也聽到了梨樹鏗鏘有力的心跳聲和血液流動聲……在離開果園時,我一次次地回望我冬日的果園,果園里的果樹,它們在冬日的陽光下金光閃閃,笑容燦爛。有微風吹過,有葉子落下,滾到我的腳邊,像是挽留。而無數樹的手臂在輕輕晃動,那是無數聲“再見!再見!”作為它們中的一員,作為一株會行走的梨樹,我知道生活在城市里,我同樣會生活得自由自在,幸福安然。就像我果園里的梨樹兄弟們一樣無論春夏秋天,無論寒冬酷暑,都能笑對時光笑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