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邊的愛情

賽 子

十多年前很流行一本小冊子,叫《廊橋遺夢》(一譯《麥迪遜的橋》)。故事的情節也沒什么過人之處,說的是一場婚外戀的事兒。

古老的廊橋,赤腳的女人,孤獨的遠游客,音樂,紅酒,舞蹈。兩顆中年人的心和身體同時貼近,撞出火花,游走的靈魂和手找到了暫時的棲息地。后來弄假成真,便有了這段不了的情緣和一生的思念。年復一年的纏綿思念,漂泊感傷的流浪情懷,刻骨銘心,凄婉絕倫……羅伯特·金凱在弗朗西斯卡的耳邊說“我只有一件事要說,就這一件事,我以后再也不會對任何人說,我要你記住,在一個充滿混沌不清的宇宙中,這樣明確的事只能出現一次,不論你活幾生幾世,以后永不會出現”,有些《與狼共舞》的結尾處的痕跡了。正是“永不再來”,成全了故事本身的的美。若是弗朗西斯卡與羅伯特·金凱浪跡天涯了,則落了俗套。這樣一來,故事也便成為一個蹩腳的私奔故事了。有時候,不完美的才是美的。而完美本身卻有缺憾。正如月圓代表不了月缺,月缺卻有月圓時的弧度。《廊橋遺夢》的故事想必也不是宣揚婚外戀,一夜情的。但它真實地表現了人性,這才是作品打動人的根本。風雨同舟白頭偕老的故事固然能打動人,瞻前顧后禁中守望又何嘗不是人性的真實流露?說到底,《廊橋遺夢》所以感人,是自我與家庭的取舍,人性與倫理的較量,喚醒了讀者內心深處的隱秘世界,于是和作者產生了共鳴。

更早以前,還有一部關于橋的電影叫《魂斷藍橋》(一譯《滑鐵盧橋》)。寫的是一個一見鐘情的故事,自然也是風花雪月的事兒。與《廊橋》不同的是,《藍橋》里的男女是未婚青年。雖說舞蹈團的團長笛爾娃夫人是個刻薄嚴肅的老太太,但瑪亞終歸是自由身。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軍官羅伊在滑鐵盧橋邂逅了芭蕾舞女演員瑪亞。戰爭在即,羅伊馬上要隨部隊開赴前線。于是兩人決定馬上結婚。有一些細節耐人尋味,感人至深。象男女主人公在雨中擁吻,瑪亞把傘拋向身后。就是這樣的小動作,把主人公內心的那種急切與熱烈表達得一覽無遺。就在婚禮即將舉行的前一天晚上,羅伊接到命令,部隊當晚開拔。后來瑪亞無意中看到了羅伊的名字在陣亡名單中。許是支撐瑪亞內心世界的東西轟然坍塌,許是生計所迫,瑪亞淪為妓女。然而就在瑪亞在街頭公然拉客的時候,她卻看到了羅伊。羅伊并沒有死,他回來了。這使瑪亞無法面對。她來到了和羅伊邂逅的滑鐵盧橋。既然影片的名字叫《魂斷藍橋》,自然有一個主人公結束了生命。瑪亞毫無畏懼地向一輛飛馳的軍車走去,在車燈的照射下,瑪亞的臉動人美麗卻毫無血色。隨著卡車的緊急剎車聲,瑪亞的象牙護身符落在地上。影片到此處戛然而止,這大概是導演刻意追求的催淚效果。

六十多年后,影片主題曲《友誼地久天長》依然在全球傳唱。

經典的永遠是經典。

千古絕唱的愛情,不但外國有,中國也有。美國的麥迪遜有橋,英國的滑鐵盧有橋,中國也有橋。中國的橋,一處曰“鵲橋”,一處曰“斷橋”。所不同的是,中國式的愛情,不象英美那樣的大鳴大放,而是含蓄寧靜了很多。不管是“鵲橋”還是“斷橋”,都是有些猶抱琵琶的,是男人和仙女或者妖精的故事。無論是仙女或妖女,都不是尋常的女子——中國的封建社會,敢追求愛情的真性情的女子終究是少吧?于是這些追求愛情的女子也便化身做仙或妖了。

牛郎織女的故事有不同的版本,最為人知的是:孤兒牛郎是個放牛郎,一天無意中看到了一群女人在河里洗澡。為牛郎耕田的老牛也不是凡物,給牛郎出主意偷取織女的衣裳,織女便做了牛郎的妻子。牛郎這妻子得來的也太容易了,換了尋常女子,不把牛郎當流氓臭罵一頓才怪。

結婚后男耕女織,他們生了一男一女,生活幸福美滿。許是得到的容易了,失去的便也容易:好景不長,這事很快地便讓玉皇大帝給知道。王母娘娘下凡,把織女帶回天上,恩愛夫妻就此拆散。牛郎上天無路,后來還是老牛獻出它的皮讓牛郎上天去。牛郎上了天,眼見就要追到織女,豈知王母娘娘金簪一揮,天空出現一道天河。牛郎織女相隔兩岸,只能哭泣。后來,他們的愛情讓玉皇大帝感動了,答應他們每年七月七日由喜鵲架橋在天河相會。鵲橋由此而來。這個的故事,雖然有仙女神牛,感覺總是過于平淡了些。民間傳說么,也不能要求和希望過高。

相比之下,馮夢龍畢竟是大手筆。《白蛇傳》的藝術手法要高明許多。蛇精白素貞為做成如織女一樣的神仙,現身人間,收集八滴眼淚。錢鐘書說:男女之間的愛情,往往是由借書開始的。白蛇和許仙則是由借傘開始的。看來尋找愛情,總要借東西。因為借東西,才有還東西的借口。這一借一還,沒準就有故事發生。

西湖斷橋遇到一場急雨,白素貞與許仙留下借傘還傘的情緣,兩人產生感情。白素貞陸續收齊七滴眼淚。每滴眼淚背后都有一個人間至情摯愛的故事。它們風吹不散,水流不融,分別應在“生老病死恨離別”之上。法海逼迫白素貞現出蛇形,嚇死許仙。白素貞盜來救命仙草,搭救許仙。白素貞不認為愛許仙是錯,自愿走進雷峰塔。訣別前,流下她第一滴也是最后一滴眼淚。她愛許仙一生,這滴眼淚應在“愛”上。白素貞被鎮于雷峰塔下,法海留下偈語: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許仙出家只為法海一句:雷峰塔百步之內,非出家人不得擅入。每日掃塔,和白素貞塔里塔外。白素貞用法術打開油傘為許仙遮陽。

700年后,雷峰塔倒掉。白素貞若果真能出世,或許會幽幽地問一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白素貞為情滴下了眼淚,卻不知情為何物。而誰,又能知道情為何物呢?果真是前世的孽債?

世間的故事,大抵離不開男人和女人。即使沒有女人,也要有女神仙和女妖精。世間的愛情,傳唱的多不是花好月圓。山伯永戀祝英臺,最后的結果是雙雙化蝶而去;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是多情女子負心郎;孟姜女哭得倒長城,卻哭不回丈夫。愛情,是碗里的和鍋里的。一旦盛到碗里了,還要看著鍋里的;愛情,是這山和那山。一旦爬到那山了,還有更高的山。終成眷屬者因終日相守而耗盡了愛情,而相望分離卻因綿長的回憶留住了愛情。大概也許,愛情就是如此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