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大師經手的民間故事

羅　豫

民間故事總是充滿那些在現實與幻境邊界游走的主人公，那些若有若無的道德寓意，那些讓榮格徒弟們津津樂道的集體潛意識。那些想象奇特的“變形”，和那些世俗生活中屢見不鮮卻為正人君子所不齒的隱秘欲望。

口述民間故事真正的聽眾，想來當是不分老少的。倘若前現代社會就不存在專門的檢查機構或人員，來負責不讓小孩看到貓狗發情牛羊交配，那么特意區分出“少兒不宜”的故事，實在沒有必要。經后人整理或再創作過的民間故事，印象中要么是《格林童話》那樣，很早就被重視教育的父母買來做孩子的枕邊書；要么就是《十日談》那樣，以名著的身份暗暗發揮著性心理啟蒙教育的作用。

或許關于“童話”最強烈最鮮明的印象是來自安徒生，所以讀到這本由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整理編寫《意大利童話》時，已經常常忍不住為其中原始的粗糲和哥特式的血腥而震撼，卻發現卡爾維諾在《前言》中對意大利童話和格林童話進行了這樣的比較：“意大利童話中那些必要的‘野蠻情節都會服從于和諧的法則。《格林童話》中那些不堪入目的血腥場面在意大利童話中已不復存在。”

印象中的格林童話卻不是這樣，雖說灰姑娘的兩位姐姐為了穿進水晶鞋，曾分別把腳指頭和腳后跟削掉，但兒時看的成語讀物中早就見過“削足適履”一詞，又知道“萬惡的舊社會”有纏足傳統，所以讀到這一情節絲毫不覺殘忍，只想著遙遠的德同王子原來和中國古代君王有著相同的嗜好。一查資料，才發現初版的《格林童話》中確有不少“很黃很暴力”的情節，格林兄弟幾乎每次再版都動過些刀子，而我們讀到的《格林童話》，多是經第七版翻譯而來，似乎這些民間故事最后總算對得起題目里的一個“童”字了。

假使根據二手的描述和引用，以那本大陸讀者尚未有幸與之謀面的《初版格林童話》為參照，那這本《意大利童話》的確算是溫和的了。卡爾維諾在《前言》中完滿地履行了作為編者的基本責任：告訴大家他曾對故事做過些什么。無論讀者對卡爾維諾的編寫是否滿意，我們現在至少可以借助他的提示去想象這些故事的原貌。

《意大利童話》也提供了了解意大利各地區文化差異的一個有趣視角。童話采集的地方多有所標注，一些地方故事中的國王有宮殿、大臣、侍從，另一些地方的“國王”卻只相當于生活小康的平民，還得事必躬親。對意大利地方文化感興趣的讀者，可以按圖索驥，在故事迷幻曲折的情節中，尋找地方文化的集體潛意識，或者從現實世界的游歷經驗中，辨識意大利人古老的生活和精神地圖。

民間故事絕非前現代社會的故紙堆，社會生活的巨大變遷似乎并未能撼動人類古老的精神結構。童話中的窮小子帶著法寶過五關斬六將時，當代小說的主人公們也在職場上迎接挑戰，節節攀升：童話中的孩子因家境貧困背起行囊外出闖蕩時，當代農村的青壯年也懷揣類似的夢想涌入城市；童話中的愛情故事里常常有一方擁有自己的秘密生活，這一秘密被對方發現，往往成為二人關系的重大轉折，當代影視作品中的愛情故事也喜歡使用這一結構。

這些富于啟示性的故事，需要充分的文化修養和理性思考才能給予充分解讀，如果僅僅被打造成兒童文學，似乎過于浪費。作為風靡世界的小說大師，作為一個寫出過《我們的祖先》那種故事性極強的作品和《寒冬夜行人》那樣挑戰小說理念極限作品的作家，卡爾維諾為什么會去收集民間故事整理一部《意大利童話》，這本身就是相當嚴肅的成人問題。沉迷于各種現代公共童話的成年人，或許更能在古老的童話中體驗到驚奇。

書名：《意大利童話》

作者：[意]伊塔洛·卡爾維諾編

譯者：文錚等

出版：譯林出版社，2009年1月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