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兒子考上大學時,閑話中提到費用。他忽然說:“從上初中開始,我一直用自己的錢繳的學費。”
我和妻子都吃一驚。我們活得又忙碌又糊涂,沒想到這種事。我問他:“你哪來的錢?”“平時的零花錢,還有以前過年時的壓歲錢,攢的。”
“你為什么要用自己的錢呢?”我不解。
他不語。事后妻子告訴我,兒子說:“我要像爸爸那樣,一切都靠自己。”于是,我對他肅然起敬,并感到他一下子長大。那個整天和我踢球、較量、打鬧并被我愛撫地捉弄著的男孩兒已然倏忽遠去。人長大,不是身體的長大,不是唇上出現的軟髭和凸起的喉結,而是一種成熟,一種獨立人格的出現。但究竟他是怎樣不聲不響、不落痕跡地成長,忽然一天這樣地叫我驚訝,叫我陌生?是不是我的眼睛太多關注于人生的季節和社會的時令,關注那每一朵嫩苞、每一節枯枝、每一塊陰影和每一片容光,關注筆尖下每一個細節的真實和每一個詞語的準確,因而忽略了日日跟在身邊卻早已悄悄發生變化的兒子?
我把這感覺告訴給朋友,朋友們全都笑了,原來在所有父親心目中,兒子永遠是夾生的。
對于天下的男人們,做父親的經歷各不一樣,做父親的感覺卻大致相同。這感覺一半來自天性,一半來自傳統。
父親,天經地義是家庭和子女的保護神。天職就是天性。至于來自傳統的做父親的感覺,便是長者的尊嚴,教導者的身份,居高臨下的視角與姿態。
我們就在這一半天性一半傳統中,美滋滋又糊里糊涂做著父親。等到兒子一旦長大成人,才驚奇地發現最熟悉的變為最陌生,最近的站到了最遠,對話忽然中斷,交流出現阻隔。
原來,每個父親都會面臨重新與兒子相處的問題。如我,就試著開始一點點向兒子走近。
當我看到了他獨立的世界和獨立的人格,也就有了與他相處的方式。對于一個走向成年的孩子,千萬不要再把他當做孩子,而要把他當做一個獨立的男人。
我開始盡量不向他講道理,哪怕這道理千真萬確,我只是把這道理作為一種體會表達出來而已。他呢,也只是在我希望他介入我的事情時,他才介入進來。我們對彼此的世界,不打擾,不闖入,不指手畫腳,這才是男人間的做法。我深知他不喜歡用語言張揚情感,崇尚行動本身;他習慣于克制激動,同時把這激動用隱藏的方式保留起來。
兒子,在孩提時代是一種含意。但長大成人后就變了,除去血緣上的父子關系之外,又是朋友,是一個忘年交。而只有真正成為這種互為知己的忘年交,我們才獲得圓滿的做父子的幸福,才擁有了實實在在又溫馨完美的人生。
摘自《廣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