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愛雪
那是一輛笨重、老舊、三角杠間吊著一個黑色車兜的自行車。父親初次把自行車騎進村莊的時候,道路兩旁的村人羨慕得眼球都要掉出來了。那是1972年,那時我還是個很小的孩子。
自行車在我面前,像父親在我面前。它馱著我的童年,走南闖北,趕集、看病、走親戚。車把上掛著親戚給的棉鞋,車兜里裝著賣過紅薯片后買回的一包鹽或者是一瓶豆油。
父親在自行車的前杠上綁上織襪機,后座上綁上一個搖籃,把我放在里面,帶著我,以織襪維持生活。到一個莊上,有織襪子的,他把我抱下來,把織襪機卸下,一邊織襪子一邊看著我。人們拿出家里紡好的棉線,交給父親。襪子織好了,給五分錢,沒有錢,給兩個雞蛋,遇到吃飯,端一碗熱飯,就抵工錢。
有一天我們回來有點晚,走到青林河的堤口,天黑了。父親覺得車子越來越沉,于是他停了下來,摁一下后車帶,一點氣也沒有了。他怕騎壞了已經七孔八洞的車胎回家不好收拾,就把我抱下來,把織襪機卸下,翻過車子,把轱轆上的里胎外帶扒下來,摸摸索索好半天才補好了胎。于是我們繼續上路。前面的路越走越黑,我們辨不清家的方向,不知道在哪里拐彎才是回家的路。父親帶著我走了大半夜,我們又回到了青林河的堤口??吹搅吮涞暮铀诘滔麻W著詭秘的寒光,父親知道走錯了路。
父親蹬了半夜的車,他累了,餓了,于是把我從車上抱下來,掏出車兜里的膜,在黑夜里啃,又剝一個煮熟的雞蛋喂我。在黑沉沉的夜里,在荒郊野外吃著父親給我的雞蛋,我不知道父親因走錯路怎樣懊惱,更不知道還要走多遠的路才能回家。跟在他身邊,小小的我,依偎著他,他就是我的家。
父親用單薄的衣襟裹住我的身體。他倚著自行車睡著了,我也睡著了。那一夜,我們在青林河的堤口等來黎明的曙光才動身回家。
從春到夏,從秋到冬,從童年到少年,我和父親,父親和自行車,緊密相連。
從我上學開始,漂泊不定的父親安定了。那輛綁著搖籃、帶著織襪機的自行車被父親改為板車,他要在家務農了,自行車的作用不如板車大。他在魏樓的修理鋪里,自己改造車子。當一前一后的兩個轱轆轉移到一左一右,從那時開始,村里的人們就看到我父親拉著自行車改造的板車,日復一日地行走在村里的小路上。
1979年,我考上了許莊的初中。我們村子里只有兩個女生在那個學校,去許莊要經過一個叫王堤口和一個叫高莊的地方,大約有六七里路。一天三次回家吃飯,來回六趟。初中一年級,我和另一個女生一起來一起去,我們倆形影不離,誰也離不開誰。二年級,多了一個留級的和一個轉學來的,我們四個就有了分離。先是轉學來的騎了一輛舅舅送給她的舊自行車,接著留級的那個家里用十六塊錢買了一輛自行車,和我一起的那個女同學也因姐姐高中畢業而接手了一輛姐姐的自行車。
當時,我非常羨慕她們,我想像她們一樣:騎自行車上學。
我去給誰要一輛自行車?人家的孩子在父母的呵護聲里,小鳥一樣嘰嘰撒歡。越來越老的父親像枯竭的泥土一樣,再也沒有足夠的養分滋養我這棵倔強的幼苗。父親常常是在我步行回到家時還不知道已經過了做飯的時間??吹轿曳艑W回來,他先是驚愕,繼而移動老邁的身軀給我做飯。我一邊幫父親做飯一邊想著又要去晚了,這樣的時候,我總是心存僥幸,暗暗地希望在路上被誰帶上一段路程。我急匆匆地走在上學的路上,一遍遍想著還有誰沒有過去,不住地回頭看看。香菱帶過我,秀秀帶過我。
有時,她們從我身邊過去,小聲說:先走了。
我委屈得無法抑制,我覺得她們欺負了我,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我的委屈是那樣輕賤,我的自尊是那樣容易受到傷害。我的敏感像刺猬身上的刺一樣多,常常自己刺傷自己。
冬天的夜晚,月亮照耀,回家的路漫長得像一襲水晶長袍,冰涼而晶瑩。晚自習后的我們在月亮的皎潔里一起走,自行車徒勞地跟在她們旁邊,因為冷,她們和我一起徒步。路上,我從一個同伴手中接過自行車,一只腳踏在腳踏上,學騎自行車。天分,來自極度愛慕,靈敏,來自極度渴求。我幾乎是沒有預習,就生硬地坐在了車座上。自行車帶給我的壓抑,帶給我的孤單,帶給我的惶恐,迫使我要駕馭它,要制服它,要在它旋轉的速度中達到心理的平衡和滿足。我不在意它對我的搖晃,我不怕它的東扭西晃。我沒有恐懼,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學會騎自行車。
我在那夜學會了騎自行車,從此對自行車的期盼像望星星望月亮那樣隨時在我心底升起。而事實在我面前卻是那樣地遙遠和渺茫。
1983年秋,我考上了趙莊中學的高中,離家十幾里路,路遠的同學都有自行車。素素騎著她舅舅給她的自行車,開頭幾天帶我。我感覺到那輛老自行車的吃力,像年邁的老牛一樣,每前進一步都在大口地喘息,仿佛已經十分地衰竭,仿佛立馬就要碎在地下。幾乎每一次我都要從后座上蹦下來在后面用力推,人多的地方,也要下來,不堪重負的自行車幾乎要撞到行人的身上。我和素素替換著蹬自行車,秋天的陽光不再濃烈,我的衣服和素素的衣服都濕透了。終于有一天,自行車的內胎從外帶的裂痕處爆開,素素偷偷地補了內胎,外帶處用麻繩纏住。
素素不能再帶我了。我站在趙莊的街頭,全鎮的學生一個個流水一樣從我身邊流過去,我被他們像甩泥沙一樣甩在岸邊,那樣無助那樣寒酸。我感覺到他們經過我身邊時之于我的嘲笑和冰涼。一個個生疏的臉,沒有溫度,只有漠然。自行車已經成了我生命里不可缺少的重要因素,它像空氣和水,像食物和衣服一樣,擁有它,我才能繼續活下去。我感覺到我不能再堅持了,我幾乎是希望素素再帶走我一回,哪怕到那邊沒人的地方把我扔下。
素素經過我身邊,她說:車子不能帶你了
我說:你先走吧,我一會就到家。
她難過地從我身邊過去。
而我的淚水,嘩嘩啦,不可抑制地暴雨一般地落下來。
我不上學了,我去找活干。
那個年代沒有地方去打工,找一份工作比登天還難。我給公社書記寫信,我的信寫得凄楚而動情,打動了公社書記,他安排秘書給我回了一封信,并且讓我去一趟。我見到了那個面色白凈的秘書,他說,他很同情我,但是,工作不是一時半會能找到的,讓我耐心等。
我一等就是半年。隔十天半月我就去找那個秘書,去了我就問:有工作了嗎?仿佛工作就放在那里,是他不愿給我拿過來。
體態豐盈、面色紅潤的秘書被我找得有點不快,他面無表情地說:哪來那么隨便就有的工作?我悻悻地回來。那年我感覺到自己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步行去公社十分不體面,厚著臉皮問人家要工作,更是一件丟人的事。
無數日子的等待之后,我終于在一個新疆人辦的飲料廠做了一名臨時工。
臨時工的工資是最低的,一月二十幾塊,還要干三個月的學徒。學徒期,沒有工資也不管吃住。第一次發了工資,二十元。那年父親
七十三,村莊里的風俗是:七十三,買個鯉魚竄一竄。意思是到了七十三歲的老人要吃女兒買的大鯉魚,竄過去這個坎。俗話有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之說。
十七歲的我已經有了高高的個頭,但卻沒有成人那樣的主見。我把錢拿回家,交給父親。我在紙上寫出字,給父親看:給你買個鯉魚吃吧。父親看看紙上的字,他花白胡須的臉上布滿笑容,他說:不吃,吃那干啥,該活多大活多大。
父親把錢塞到衣服的里面。
那年冬天,父親不停地去茅房,回來時彎著腰,緊閉著嘴,臉色青紫。我看到他忍受著難以承受的痛苦。我問他哪里難受,他不說。過了幾天,他把我喊到他跟前,給了我五角錢,他說:你去李集殺豬的那家,買點豬油。我疑惑地看他,他說:去吧,我想吃點豬油。
后來我在茅房里看到一瓶開塞露。我意識到父親一個人在家不舍得吃油,不舍得吃菜才導致嚴重的便秘。我知道,他是在節省每一分錢。
1985年,父親終于給我攢夠了180元錢,買了一輛自行車。,
新車的三角杠上和前叉子上都包著塑料膜,乳白色的泡泡膜,柔軟得像一汪水,我把那些塑料膜重新裹緊,沒有塑料膜的地方用布條子一一纏上,車前的牌子上,系一塊紅綢。
村與村間的小路上,我騎著自行車往來穿梭。去文化站打印《水仙文藝》,去趙莊郵電局寄稿子,去縣城學習裁剪,去城南一個叫梁寨的鎮上開縫紉店,去冰糕廠上班,去姑姑家小住,去皮件廠做工。在自行車座上穿過陽光風雨、淚水歡笑,不停地漂泊、流浪。
在一次去冰糕廠的路上,我遇到了兩個男人,二三十歲,騎著兩輛破舊的自行車,自行車后座帶著鐵杠和繩子,看上去是山東的羊販子。太陽潑灑著劇烈的火焰,正午的路上沒有行人。他們在我后面,很快趕到我前面,經過我身邊時,故意向我靠近,幾乎撞倒我的自行車,另一個嬉皮笑臉地吹口哨:車子不錯啊。
怒火一下子竄到我的胸口,我帶著一種慷慨搏擊的惱怒,罵了一句:流氓。便猛猛地向前蹬車子。我把車子蹬得飛快,眼睛直直地望著前面的大橋,嘴里嘰嘰咕咕地罵著。我想他們要是追上來,我就把車子騎到前面的大河里,淹死我也不會讓你們的心思得逞。
我聽到身后嘩啦啦的車子響,我知道他們在后面追。到了大橋上,兩個人一前一后把我堵在橋中間。我想好了最壞的后果,真不行就往水里跳。我大聲地喊:你們干什么?
前面的一個靠過來:車子怪新,咱們換換!
他們是劫車子。沒有想什么。我扛起車子向河水里扔去:撈去吧!
車子沉在河水里。兩個人被我的舉動嚇呆了,他們灰溜溜地離開。
多年后想起這一幕我心有余悸。幸而他們是錢財至上,見財起了賊心。倘若是劫色,我注定是沉落河底了。
此后,我又攢集一筆錢,重新買了一輛自行車。
1990年,我結婚了,還是帶著我的舊自行車。我給自行車換了新條,換了里帶,換了新座子新鈴鐺。它像伴娘一樣跟我走進了新家。
那時,村里還十分窮困,村西的根生去相親,他紅著臉找到我愛人,一陣嘰嘰咕咕。我愛人進屋推出了我的自行車,送他到大門口。根生兩腿一夾,飛一樣往西騎去。有了我的自行車,根生相親異常的順利,后來根生結婚的時候他媳婦家陪嫁了一輛新自行車,婚后第二天就有小伙子去借,根生的媳婦以自己要走親戚拒絕了小伙子,小伙子滿村子說根生娶了一個小氣的媳婦。根生走在村里,見了人,原本好紅的臉,更紅了。
記不清我的自行車被村里多少個小伙子借去相過親了。一般是,相完親后去過禮,過完禮后去照相,照完相帶著心愛的女友去看電影,還有婚前秘密的約會,兩個人走在自行車的兩邊,所有恩愛的甜蜜的話都被我的自行車見證。直到把新媳婦娶進家門,我的自行車才完成任務。
那時自行車是身份的象征,像現在的小車。年復一年,自行車已不堪重荷,搖晃的后座先斷了一邊的車撐,又斷了另一邊的車撐。我愛人干脆把后座卸下來。卸下后座的自行車像沒有頭發的禿子,一個光溜溜的車轱轆突兀地支楞在后面,它寒酸得可憐,破落得冷清。我進城或走親戚不愿意騎它,再也沒有小伙子借它去相親,它的黃金年華已經過去,它被棄置在屋子的一角,婆婆常把舊衣服或濕毛巾搭在車把上,有時把公公的老棉襖放在車座上曬。
三叔的兒子在城里酒廠上班,他來問我的車子,我說你騎走吧,別嫌難看。他說:我還嫌好歹啊,有車子騎就不錯了。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破車子不會影響到他的形象。他騎了幾日,送來五十元錢,他說:車子好騎,賣給我吧。我天天上班,要天天騎。我說:你騎啊,給你了,不要錢。他不肯,他固執地說:你嫌少是不是?你要不要錢,我就不要車子了。他放下五十元錢就走。我成全了他買車子的愿望。五十元錢,他不欠我半星人情。五十元錢,我欠了他一輩子說不清的愧疚,他是我愛人三叔的兒子啊,他們是堂兄弟,我能接他的錢嗎?現實是:我如何把錢給三叔的兒子送回去?把錢送回去就等于不想讓他騎車子,他可以理解為嫌錢少,或者理解為不想賣車子給他,他會失望地認為兄弟間一點情誼都沒有了。他的確是需要那輛車子,而又買不起更好的。白白地騎人家的車子,在那個年代,又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是欠了一份無法償還的大情,他將不能隨心如愿、踏實地擁有一輛自己的車子。
時間到了1994年,我愛人在縣中醫院做痔瘡手術。我騎著他的飛鴿牌自行車去照顧他。我把車子停在樓下,剛到二樓,愛人問我車子放在哪兒?我說:放樓下。他說:趕快下去看看,這里小偷多。我立即返身下樓,可車子已經被偷走了。醫院里的醫生告訴我們說:這里每天都在丟自行車,醫生的、病人的、看護人的,小偷猖狂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在這里偷一輛自行車,像到誰家地里拔一根蔥那樣隨便自然。我聽得毛骨悚然,也領教了小偷的快捷。
后來,我很快就買了一輛白色的輕便自行車。
現在,自行車已經是最落后的交通工具了,摩托車在馬路上飛奔,電動車已走進了千家萬戶,村里每年都有把嶄新的汽車開回來的,黑色、白色、紅色的小車像流動的小房子在村子里緩緩滑動。
我想,我們家也應該有一輛自己的汽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