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游神州（組詩）

劉　虹

小 傳

劉虹,國家一級作家。生長于北京,到過新疆。七七級大學本科畢業。1976年開始在《詩刊》《人民文學》《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文學》《中華文學選刊》《詩選刊》《雜文選刊》,以及中國臺灣、中國香港、新加坡、菲律賓、馬來西亞、澳大利亞、美國、日本等海內外報刊、雜志發表作品。曾出版6部詩集和1部文集。作品入選海內外50余種重要文學選本。1987年參加《詩刊》社第七屆青春詩會。現任職于某新聞媒體。

劉虹的詩,將激情的筆觸同時伸向時代和個體精神的深處,宣示著這個時代稀有的信念、力量、生命的痛感與尊嚴。來自人生體驗的深刻的創傷與不可彎曲的意志,使她的作品同時呈現出纖細感人又堅韌挺拔的抒情品質。這里有來自既久且遠的精神譜系的追索,也有完全屬于個體思想的與生俱來的高貴。

在當代詩歌中,劉虹以其鮮明而勇毅的精神擔當、復雜與多向的文本形象,確立起獨異的風格與成熟的質地。

——張清華

游烏鎮

烏鎮的烏,名不虛傳——打開導游圖

就撞了我的眼。它井然有序地從烏

到黑,又從濃到淡,不動聲色堅持

一個色兒。其間幾縷絲線閃爍

是縱橫的水,像美人秋波偶現

哦,歲月靜好。古寺里有唐朝的木魚

敲得時光逆轉……我忽然

為自己的一身躁動,羞臊不安

而烏鎮烏得沉著,烏得仿佛穩操勝券

它作烏紗時,隔離了喧嘩

濾掉了紅塵,剝出人的自我,素面朝天

它氤氳成墨時,又放棄了速度

枕水江南,讓游客的心無目的地跳

讓古詞牌在這滴大墨水中只唱

聲——聲——慢——

它還讓小橋攬住流水就敢夸口——

幸福!它在越發妖艷的年代只用

水墨的信念,就能美給天下看

將本色一條道走到黑的烏鎮,不因

天地有大美而舍凡樸小美不為的烏鎮

此刻,讓我深深地潛入你倔犟的

靜——哦,仿佛永恒就是現在……

一座小山高大的方式

——致東莞觀音山

有的山,高得云里霧里過于神秘

有的山,高得艱險而猙獰

有的山順應潮流,先前清高現在嫵媚

更多的山一心要高山仰止,脫離群眾

還有為擠進名家詞典的山

劍走偏鋒,以拒絕生命自詡

而你,不到500米,高得有些

矮,有些平和——

一切突兀峻急,你都無意

你濃稠的綠,讓世間的眼花繚亂

安靜下來;你天籟般的梵音

浸潤糙裂的心,重獲豐盈

你讓丟棄刀劍的人雙手合十

清風擺渡肉身,在感恩湖邊

解讀水的禪意

你還用觀音視若無睹的目光

羈留匆匆步履,讓好人

也三分心虛地頷首俯身

不是匍匐,只為自省——學會

壓低了相處,與喧囂太久的自己

你引人爬到最高處,彷佛只為俯瞰

自身的小,只為在一座巨雕前凝神

聽萬物息聲。矮下來的

還有權爭、物斗、種種俗塵

當陽光也被圣像碰折委地

那些在大悲殿忘記拍照重新學會

虔敬的人,心底彷佛有

快門一閃:開光靈魂……

你將繼續矮著,為了和蕓蕓眾生

平行。接納,祈福,之后用一意孤行的

蔥蘢,從啞默的泥土中把蓮花寶座

嘹亮地擎舉!嘹亮向高天

還有普渡溪述說的對生命的尊敬!

而玉凈瓶依然傾向低處,菩提樹

依然向低處伸展根須。那是蓮花指尖

彈灑甘露的角度,是菩薩不愿抬高的雙眸

永遠的關注——平等眾生,悲憫救贖:

這是和諧社會開始的地方

持誡修行,至誠至善:這是人格的海拔

崛起之處……一座小山

終于以它向下的姿態,和氣定神閑的

矮,增高了自己——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拜訪秋瑾故居

她多么柔弱,相對于她的死和詩歌;

她為妻為女,原從事讀書和女紅。

史封鑒湖女俠,絕非她的本意——

怎堪這男人的世道竟如此衰落!

她用名字栽種禾苗和美玉,戰爭

卻不讓女人走開,她最后舉起了火。

迎著帝國的屠刀和同黨的叛賣,

小女子佩書劍一囊,昂首滴血中蹚過!

之后,秋風秋雨把一個世紀砸痛。

死亦為鬼雄:身前身后多少雄性辱沒;

生當做人杰:她其實不愿做女人楷模,

祭上自己,為換取姐妹們不再喋血生活。

重回新疆

多么緩慢:一粒石子和一群石子在戈壁上

走了一萬年。雪峰的凝思駐留于遠古

退卻的總是地平線。這一切使我的到來成為

必然

風吹草低,太陽在早晨的邊緣縱情一躍

熱瓦甫的急弦上,紫葡萄淚光一閃——多么

迅疾

西部謠曲中,誰能不俯下傲慢的雙肩

從此,我的詩收斂無辜風情,不再賣弄

從此,我的眼在不毛之地,也能處處驚艷

回望新疆,有多少陡峭,就有多少靈感……

又見京城的風

我在秋天的郊外看到了風

散步的身影

自信與和諧令它優雅

它摸摸棗,摸摸柿子摸摸

楓葉,大伙兒的臉

就都紅了

我想起童年在京城與風的碰面

當然不是雅集,不是興會

它一路狂追,直到

我依舊歉收的成年

也許,只有優裕自如的年景

我們才會放自己一馬

也放風一馬,不把金風匆匆

改名叫朔風,把風聞當風行

以致將風流逼回風口

當天晚上,我在賓館的報紙上

又看到了風,正被挾持為

風向——擠過局促的版面

它探出副標題,緊了緊

風紀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