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君
李希光走進咨詢室后,一直仰頭望向天花板。許久后,似乎是在自問又似乎是向我詢問:“我的婚姻還有救嗎?”
我平靜地說:“作為心理咨詢師,我能夠做的是和你一起做一些心理層面的分析,找到行為背后內心的原因。但所有咨詢師都不會替來訪者做任何決定,每個人的生活都要由他自己來決策和負責。”
點點頭,李希光和我說起了他的離婚緣由。
急切丈夫:妻子總在云里夢里怎么辦
“要不是為了兒子,我也不會決心和她離婚。”李希光憤憤地拿出手機中的照片給我看,剛剛兩歲的李炎左半邊臉全是青紫,小臉蛋上還掛著淚珠。
“這都是他媽給摔的!”李希光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心中的憤怒可想而知。
“其實,有了孩子以后,我就怕她照顧不好孩子,從一開始就把我媽接來帶孩子。那天下午我媽牙疼,到樓底下診所看牙,讓在家休息的她看著睡著的兒子。誰想到她一門心思都鉆到言情小說里了,連兒子醒來都沒聽到,結果,生生把孩子給摔成這樣!”
在咨詢室里,隨著李希光的訴說,我終于開始了解這個家庭,這個丈夫指責的妻子。
“總覺得她不著調,看完歐美電影就滿嘴的騎士啦、古堡啦,買些不著調的花花壁紙回來到處貼,過一陣又迷上什么星座水晶,花好幾千塊買一大堆石頭回來。而且她從來沒把心思放到現實中來,老是覺得自己是小說中的女主角、童話里的小公主,我跟她在一起就找不到一點兒居家過日子的感覺,這怎么辦啊?”
李希光訴說的時候,真是又憤怒、又無奈、又傷感。能看出來,其實對俞萱他是有感情的,只是實在不知道如何和這樣一個深陷幻想的妻子共同生活。
我對他說了這樣一段話:“有時候我們腦子里有很多‘應該,這是我們的期望,我們對未來生活的描繪,但往往說得久了,就變得理所應當起來。然后,規則化地用它來要求或者衡量、評價他人。這種做法最大的缺點就是會漸漸固化我們的思想,堵塞彼此理解的道路,然后一旦他人不符合我們的想法就會指責和抱怨,而無法做出建設性的行為。”
聽了我的話,李希光仿佛一下子被從抱怨的沼澤里拉了出來。他第一次感到有點兒對不住妻子,多年來一味地指責,完全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
“其實我能感受到,每次我戳傷她,她都會沉默一陣子。那時候我是有點兒心疼的,但是為了讓她長記性,我從來不會安慰她。有時候我心里也會琢磨,她這樣是不是另有原因?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我發現她經常發呆,照顧兒子也手忙腳亂的。我特別期待做了母親能讓她現實一些,現在看來,這可能讓她壓力更大了。”
“是的,如果她內心還沒有做母親的準備,面對現實只能讓她更無措,也會加重她內心原有的傷痛。”
“唉,還得加上我這些年對她不體諒的推波助瀾。”
聽到他這樣說,我笑了:“現在你已經可以體諒她了啊!”
有了這樣的反思,單次咨詢結束前,他問我下一次是否可以帶妻子來咨詢,因為提出離婚,妻子的心理狀態也極其不穩定。
委屈妻子:我不知道生活到底怎么了
俞萱給我的第一個感受是,她既迷惑又委屈,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當然,我們還是從她的兒子談起的。一提起兒子,俞萱就忍不住哭了,嘴里一直念叨著:“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相信,你肯定不是故意的。”
“孩子是我親生的,他們卻都說我是故意的,我怎么可能?”
“為什么呢?”
被我一問,俞萱有點發呆,“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總是容易走神。有次給孩子沖奶,還沒有從小說中回過神,結果沖得過燙傷著了孩子。這回摔了孩子,他還要和我離婚……”說著,俞萱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看來,俞萱對自我真是一點自省能力都沒有,她的滿腹委屈都是從她的不理解開始的,而這種不理解一般有兩個可能:一是,由家庭教養方式形成的。父母過度寵愛,就會使孩子認為自己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難以從他人角度反思,對別人的指責就會感到難以理解和委屈;另一種可能就是內心中鑄就的心理隔離,使得自己封閉起來,難以理解他人對自己的反應。
為了辨識俞萱的情況,我仔細詢問了她的成長史。我發現俞萱的父母都是中學教師,從小對俞萱要求很嚴格,也可以說對她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俞萱也非常爭氣,學習成績從小就一路遙遙領先,直到高考時不幸的事發生了。俞萱在考前一周突然得了急性闌尾炎,半夜被緊急送往醫院手術。雖然治療并沒有耽誤高考,然而這一折騰,俞萱在考場上發揮失常,最后僅僅考取了本省的一個專科院校。看似平凡無奇,我卻在這樣的描述中聽出了一些端倪。
比如俞萱提到自己學生生涯時很自然有一種不凡感,談到高考,她卻很平靜,只是反復說“算我倒霉”、“人不走運”。我問她父母如何反應,她只搖搖頭沒說話。談到現在的生活,無論她語氣如何,我還是能夠感受到一點點落寞的。我相信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談到她喜歡的言情小說,她會口沫橫飛,眉飛色舞。
生活的大反差,高期待與低落點,影響了俞萱的人生走向。
為了澄清這個假設,我請她跟我一起做一次自我覺察之旅。
首先,我請她在一張白紙上任意畫一條直線,這條直線就代表她的一生。然后在線上分別標出三個點,即:出生(0歲)、現在(29歲)、死亡(她認為的理想年齡)。在0~29歲之間,我請她按高中及以前、大學、工作分別標出點來,這樣就將她的人生分成了A、B、C三段,針對每一段人生,從三個角度做出評價,這三個角度包括:自我、父母、周圍人。
我相信這個寫的過程對她就是一次不小的沖擊,幾次她都提著筆不肯寫下去,反復跟我商量,似乎期望我能夠否定她心中令自己不適的評價。我則一直鼓勵她面對自我,才能夠解決問題。
最后,我們坐下來一起詳細分析了這個測評結果,可以看出,高考幾乎是她整個人生的轉折,從希望之子到平凡姑娘,俞萱從未和人分享過這一段心路歷程。
“我知道,那對我來說是一次重大的打擊。但是我一直很不愿意去想它,我覺得時間久了,一切自然就會好起來的。”
“因為你的‘不去想,慢慢開始將內心對成就的渴望轉化成了各種形式的幻想,仿佛如此內心的愿望就得到了實現,同時,也就不必去面對創痛,重新開始。”
從來沒有人這樣直接點出俞萱的內心真相,她久久不能回答,然而這個過程已經成功地喚起了她深埋內心的痛苦,也給我們制造了治療的機會。
用從來都沒有過的低沉的聲音,俞萱對我說:“是,我再也摔不起了,那種痛苦,我害怕再去經歷。于是,我選擇逃避,看小說,愛幻想,都是在裝飾我這顆已經冰封的心而已。”
“雖然是冰封的心,但冰同樣是可以融化的。”
請用愛的手,接妻子“回家”
當李希光了解到妻子的這一段過
往,心中充滿了對妻子的疼惜。然而,他應該如何幫助妻子呢?
我邀請他們夫妻共同來到了咨詢室。
“俞萱現在面臨的問題有三個:第一,長期以來的‘幻想式內心隔離,并不會在幾次咨詢后就立刻破解,這就需要身邊的人恰當地不斷幫助她意識到什么時候自己有‘幻想了,然后有序地自我調節,一步步回歸現實;第二,自從高考后,俞萱的人生基本上發生了斷裂,現在需要重新修補,重新上路,找回那個自然、原初的俞萱;第三,這些年俞萱已經帶給周圍人一些誤解和傷害,需要做些努力來修善家庭關系,人際關系。”
聽我這么一列,李希光點點頭:“我會幫助她一點點做到的。”
看來在心理調適目標上,他們夫妻已經達成了共識,并且丈夫已經有些躍躍欲試地想幫妻子出謀劃策。
咨詢還未結束,我還要為他們做最后的一個整合——讓他們做一次家庭發展規劃,統一目標,同心協力。
當然,這不是一項簡單的工作,我將此作為家庭作業,留給了他們倆,要求一個月后以文字的形式交給我。
一個月后,我收到了他們的回復。
首先,李希光作為妻子的眼睛和妻子一起梳理“幻想清單”:
1在網絡上參加各種算命活動或測試
2夢想像言情小說里那樣一夜間擁有一切
3對投機性質的一夜暴富著迷
4總是談論上流社會、有錢人如何如何
5對每天的工作很少做安排,動腦子
每列出一樣,他們夫妻就會坐下來仔細地討論。比如“在網絡上參加各種算命活動或測試”,雖然一直在這么做,俞萱并沒有仔細思考過自己的這種行為目的是什么。當丈夫用傾聽的姿態打消了她的顧慮,俞萱靜下心來開始回觀自己:“我其實一直不相信自己的人生會是現在這樣,因此,很渴望算命和測試能說明我真的與眾不同,會有不凡的人生。而每次結果符合我的期待,我就會很高興,同時,似乎就不用去管現實人生帶給我的憋悶了。”
聽了妻子的話,李希光想了想說:“聽你這么說,我感到你在用算命算到的好結果替代需要努力換來的真實成就。過去,我只是一味批評、不耐煩,甚至看不起你,現在我理解了你的想法和過去的經歷。更希望我們能一起用雙手來創造美好真實的生活!你說呢?”
丈夫的話真切地打動了俞萱封閉已久的內心,也實實在在拉近了他們關妻的距離。這樣的交心談話,逐漸成了他們夫妻間最具有吸引力的活動。
俞萱說從最開始很害怕、厭煩整理這份清單,到后來內心的踏實感逐漸上升,她變得更積極來補充這份清單了。并且嘗試著一項項去改變。
就這樣,俞萱開始了新的人生旅程。尋找新工作、適應新工作的緊張和辛苦并沒有打倒俞萱,反而使她在照顧兒子時變得更耐心、更細心起來。
“我覺得我似乎又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比起幻想,還是熱乎乎的生活更可愛,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