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

陽賢剛

時令已至深秋，但今天猶如夏的悶熱。

兩個小時過去了，我仍然沒有攔到車，似乎人們都趕在今天出門似的。今天我必須趕到縣城。因為明天我有一場極為重要的考試。終于有一輛車停了下來，我帶著一種絕處逢生般的喜悅，快步向客車奔去。車里乘客很多，只有后排還有—個座位，雖不是個很如意的位置。看來也只得坐那里了。

我左挪右挪，終于坐到了座位上，在車的顛顛簸簸中似睡非眠地閉目養神對我來說是一種享受。今天的乘客也許與我有同樣的喜好，大多或仰或側靜靜養神，除了我前排的兩個乘客聲音不是很大的交談，車里顯得很安靜。

出于好奇，我故作隨意地斜出半截身子，瞟了一眼這兩個正講話的乘客。原來是—個近五十歲的圓臉胖女人和—個穿著時髦卻不失文靜的年輕女孩。

我閉目仰靠在椅背上，由于車里的靜，前面兩位乘客的談話便聲聲入耳，所以，無意中，卻也聽進了不少，這一聽，倒覺得有些趣味，她們竟有些像相聲表演，因為年長的胖女人總是不停地在問，而年輕的女孩總是在答。就如相聲表演的逗哏和捧哏—樣。聽了不久，我覺得這個年長的胖女人似有些蠢笨，又有些愛管閑事，我分明地聽到她問這個女孩姓什么、去哪里、去干什么、家住哪里等等。唉，現在的年代。出門在外，有誰會把這些隱秘告訴—個萍水相逢的人呢，反之。我倒覺得這女孩很不簡單，她的應答圓滑而又不失禮貌，雖然她回答了那么多，但我也僅模糊地知道她姓什么而已。

不知過多久，—個尖厲的嗓音突地響起來：“師傅。快停車!”隨著這一聲尖叫，“吱”地一聲，車子一個急剎停住了，我朝前猛地一撲，頭差點撞在前面的椅背上。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暗想：“出事了”，便急忙睜開眼睛，我發現，全車的人此時也都睜開了眼，正慌張而驚恐地左顧右盼。“干什么?”司機轉過臉，憤怒地吼到。這時我才注意到，我前面的那胖女人不知何時已站起身來，一手扶著椅背，一手指著窗外，正焦急地說：“你們快看，剛才有個老奶奶跌到水溝里去了。”

剛才的驚懼一過，大家此時心安了。便隨著她的指向。伸長脖子，向車窗外看去。

公路外是一片稻田。離公路六七十米開外有一條水溝，一條小路從公路邊延伸開去，跨過水溝，彎彎曲曲地爬到遠處的山脊上。大家看了一會兒。也沒有見到什么人影，便又疑惑地看向這個胖女人。“掉下去了，掉到溝里去了”她仍然在焦急地說。我定睛向水溝與小路的交接處細看，只見一捆柴禾斜靠在溝坎上，我想。也許是真的吧。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跌倒嘛，正常，走吧!走吧!”有人顯得不耐煩了。有人附和著說：“走吧，走吧，少管閑事為妙。”但這個胖女人卻仍然憂心忡忡地說：“我看，還是下去一兩個人拉她一下吧，這么大年紀的人跌下去。可能會有危險的。”她的話音一落，車里卻奇怪地寂靜起來。

“大姐呀，不是我們不想拉她，可現在的人呀說不清，你去拉她，說不定她還反咬你一口。我可是著怕了喲，如果你要去拉。那我就等著你吧。”司機終于打破這尷尬的寂靜，也許是被胖女人的熱心所感染。口氣有些松動，臉上卻是一副不愿多事的神色。聽了司機的話，胖女人顯然也有些遲疑起來。看到她的神情，司機油門一踩，便準備啟動走人。

“慢!慢!我還是下去看一下吧，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就請大家給我作個證明吧。”這個胖女人竟又急切地說到。

通向水溝的小路窄得只容下一人走過，那個胖女人走在前面，后面陸續地跟著一些乘客，車上還有幾個人伸長脖頸觀看。看著從這個胖女人到車上坐著的人，我竟冒出—個奇怪的想法，假如在這條小路能標出數值的話，我想，我們這群人的良知大概可讀得出來吧。

水溝里，果然伏著—個老奶奶，雙手被籃子的背繩卷到身后，而籃子上正壓著剛才我們見到的那一捆柴禾。她想掙扎，卻力不從心，只好竭力地把臉向后翻轉，我看到，在她那布滿溝壑的臉上，已粘上不少的泥漿。

胖女人跳下溝里，極力地想把柴禾挪開，但很吃力，此時，我也不再猶豫了，急忙伸手，抓住柴禾的一部分，同時也看到了伸向柴禾的另幾只手，所以，柴禾很輕易地移開了。在眾多手的拽拉下，老奶奶被扶著坐在了地上，但她并沒有吭聲，似乎還沒緩過氣來，那胖女人便輕輕地幫她捶著背。過了一會兒，老奶奶抬起頭來，目光緩緩地從我們的臉上掃過，此時，我看到。在那渾濁的眼眶里，分明有淚光閃動。

突然，她似乎要站起來。大家忙伸手攙她。可就在她快要站起來的剎那，我見她的雙腿卻又曲了下去，我看到，她雙膝竟已觸到了地上。我急忙閃開并退了出來，但身后仍傳來她那哽咽的聲音：“謝謝了，你們都是大好人呀，愿老天保佑你們，大富大貴，兒孫滿堂……”

我先回到了車上，但那老奶奶跪地的身影卻一直清晰地停留在我的腦海中。通常少年跪拜老者，以示尊孝。老者跪拜祖宗，以示虔誠，人類跪拜天地。是為了祈福求平安，而那老奶奶的一跪是為何呢?我想。應該是向道德的跪拜，是向人性良知的跪拜。從這層面上去想，我覺得我是應該躲閃且必須躲閃的，我受不起這種高昂的跪拜，否則，將愧疚一生。

人們陸續地回到車上，我此時才細看那個胖女人，臉圓而紅潤，帶著平和的笑容，鬢角上的幾縷銀絲，在微風里，正輕輕地飛揚。此時，車內一掃剛才的寂靜，變得熱烈而嘈雜，車就在這一片熱烈和嘈雜聲中向縣城馳去。

那天，我晚到縣城半小時，但我沒有為此感到遺憾。因為在半小時里我所獲得的，也許是我或是有的人窮畢生之力也難以琢磨到的。那一天，我和我的乘友們都經歷了一次道德和良知的考試，我雖然也勉強過關了，但剛開始時讓我覺得多少有些蠢笨的愛管“閑事”的胖女人卻得了最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