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追求大國的尊嚴，還是強調個人的自由

“最終決定俄羅斯命運的不應是能源交易所，而是俄羅斯人對自身、對國家歷史和未來發展的清晰認識”。俄總統梅德韋杰夫今年9月在名為“俄羅斯，前進”的講話中，用這句話點明了“清晰”的歷史觀對俄羅斯大國命運的重要性。但實際上，俄羅斯經過近20年的思考和爭議，依然未能對蘇聯歷史做出清晰而統一的評判。進入11月后，隨著“十月革命”92周年紀念和紅場閱兵等活動接踵而來，俄羅斯又掀起了新一輪對蘇聯時期歷史，特別是對斯大林功過的評價和爭論。與越南、日本等中小國家歷史上的“依附性”不同，俄羅斯與生俱來就有一種“大國使命”，追求國家的尊嚴自由還是個人的尊嚴自由一直在這個國家歷史中交替變換著重心，這使得俄羅斯人除了對少數自然科學家有定論外，對很多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功過總是爭議不斷，歷史教科書如何編寫也成為這種爭議帶來的一大難題。有學者認為，想在蘇聯解體后不到20年的時間就看透蘇聯約70年的歷史，談何容易。

斯大林又成“論戰”焦點

在蘇聯解體前后的歲月里，全面否定斯大林、否定共產主義成為當時俄羅斯壓倒性的社會思潮。有關“十月革命”和蘇維埃的一切成為忌諱，各地出現改名熱：城市名、街道名、地鐵站名紛紛改變，斯大林等人的雕像也被移走。解體后的十幾年內，俄羅斯還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歷史教科書，基本寫法都是斯大林給俄羅斯帶來“恐怖加苦難”。但2007年開始改編并被應用的中學歷史教材，增加了很多肯定斯大林對蘇聯貢獻的說法。此后，俄羅斯學界、政界等對斯大林的功過議論就一直沒有平息。俄共還將在12月份斯大林誕辰130周年之際舉行大規模紀念活動。

有關對斯大林的“論戰”正把俄總統梅德韋杰夫卷進來。俄《獨立報》11月9日發表題為“梅德韋杰夫回應斯大林支持者”的報道稱，近年來，俄羅斯對過去的歷史評價開始變得復雜多樣、褒貶不一。其中有人一直試圖為斯大林翻案，一些歷史教科書中甚至將斯大林描述成一個有效的國家管理者和領導人，并且稱贊斯大林把蘇聯變成了一個超級大國。而最近半個月內，梅德韋杰夫在接受德國媒體采訪時和在本人的博客上均表示：“大清洗不容寬恕，歷史應該恢復其本來面目”，因政治原因造成大量同胞死亡都是一種犯罪行為，“無論當時取得怎樣的經濟成就和建立了如何有效的國家體制都不能為實施這種犯罪的人恢復名譽”。在他看來，從彼得大帝到蘇聯時代，俄羅斯在國家發展中付出了“高昂代價”，未來俄羅斯發展應以非暴力方式實現。

梅德韋杰夫總統給俄羅斯民眾和外界的印象是在全面否定斯大林，而相比之下，總理普京要相對慎重，他沒有否認斯大林是“專制主義者”，但強調他在反法西斯戰爭中的作用。兩年前，在普京擔任總統期間，俄羅斯學界和教育界還出現了改寫歷史教科書的情況。2007年新改寫的一本名為《俄羅斯歷史1900-1945》的教科書對斯大林的評價是，“斯大林所做的一切，結合具體的歷史環境來看是完全合理的。他作為一個面臨戰爭的領袖在帶領國家走向工業化社會方面做出了正確選擇?！钡嚓P教科書沒有回避和隱瞞斯大林的錯誤，比如通過一些“典故”讓學生們自己去判斷：l942年時任石油工業副人民委員的巴伊巴科夫接到斯大林命令，要他前往北高加索地區，在蘇聯軍隊撤退時炸毀采油場。斯大林指示說，“必須竭盡全力做到不給德國人剩下一滴油，因此我警告你，如果你給德國人留下哪怕是一噸石油，我們將槍斃你，但如果你毀掉了采油場，而德國人沒有來，我們又沒有燃料用，我們也槍斃你……”

歷史教科書平衡“左右”

有關對斯大林的爭論可能只占俄羅斯人歷史爭論焦點的1/10，除此之外，爭論最多和最激烈的還包括諸如如何評價彼得大帝、列寧、“十月革命”、衛國戰爭等。今年5月15日，梅德韋杰夫頒布了《關于堅決抵制篡改歷史和損害俄羅斯國家利益的命令》。這是因為5月初在俄羅斯某網站“第二次世界大戰之總結”的論壇中，出現了歪曲衛國戰爭的言論。梅德韋杰夫曾氣憤地對俄科學院世界史研究所所長說，“篡改歷史的企圖近來變得更猖獗、更惡毒、更具侵犯色彩”，這是要歪曲俄羅斯在世界上的形象。

莫斯科教育出版社出的系列《世界現代史》是目前俄羅斯校園中用的最普遍的，每版印數都在2.5萬到3萬冊之間。教育出版社歷史與教育編輯室主任拉里莎·索科洛娃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采訪時說：“最近20年來，我們國家的確發生了一系列令人震驚的事件，時局也發生了許多重大變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不希望回到過去的體制和那種年代，今天有人提出重視歷史，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彼J為，無論是“十月革命”等歷史事件，還是列寧、斯大林等歷史人物，都是“20世紀極為罕見的特殊現象”，但無可非議的是，都是影響世界的事件和杰出人物。索科洛娃說：“斯大林離開我們已經56年了，在此伏彼起的反斯大林呼聲中，在似乎永遠不能平息的爭議當中，50%以上的俄羅斯民眾仍然擁護斯大林?！彼勾罅值拿峙c彼得大帝、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普希金、托爾斯泰、門捷列耶夫、列寧等都進入了2008年俄民眾推舉的“俄羅斯千年史杰出人物”名單。

《世界現代史》編寫者之一、國立莫斯科大學歷史系教授列夫·別洛烏索夫告訴記者，蘇聯時期，全國中學只有一種歷史教科書，書中有統一的觀點，書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經過蘇共中央專門委員會審定的，而實際上，人們對重大歷史事件卻有著多種見解。蘇聯解體后，這種局面被打破。但他個人認為，此后編寫的一些歷史教科書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而作為史學家，編寫者既不能“偏左”，又不能“偏右”。他舉斯大林的例子說：“我們絕不容許像過去那樣隱瞞歷史真相，但如果在教科書中只寫斯大林的迫害，那也是不公正的。”

“大國追求”與“個人自由”

索科洛娃在解釋引發國內各界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爭論時分析說：“俄羅斯多年來一直困難重重，舉步維艱。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出現應有的安定和平穩的發展——1991年蘇聯解體、1998年金融動蕩、這兩年的全球金融危機，人民至今不能維持應有的生活水平。所有這些，也都是目前引起各種爭議的原因。有時電視播放的一些政治辯論節目，其實參與者自己似乎都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他們究竟在追求什么。

蘇聯解體后，人們意識到個人尊嚴和自由的重要性，就把“十月革命”紀念日改為“和諧和解日”；俄羅斯國力有所恢復后，又意識到“大國追求”的重要性，所以又搞紅場閱兵。對此，俄羅斯infox通訊社著名時事政治經濟評論員葉普蓋尼·諾維克夫說，共同的信仰、共同的民族意識、共同的國家追求都是俄羅斯所需要的，所以，這一切都要放在俄羅斯這片領土上去思考。諾維克夫認為，政治人物在俄羅斯的命運總是起起伏伏，尤其是20世紀的很多人物。俄羅斯人對待歷史的爭議，總是免不了摻入現時政治的考慮，這很正常，但關鍵是哪種意義上的爭議。俄科學院一位學者也曾表示：“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在蘇聯解體后，俄羅斯經濟衰落，國際地位大幅下降，因此，人們希望國家能夠像從前一樣強大起來。”針對各界的不同反應，教科書編者之一菲利波夫表示：“你們怎么侮辱我都行，只要你們覺得舒服，但是必須按照新的教科書教學生，因為這是俄羅斯的需要。”

中國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所長吳恩遠從2007年6月就開始關注俄新歷史教科書的編寫，他認為，教科書已經成為俄羅斯人爭論歷史的一個“舞臺”，新教科書能反映出一種俄羅斯人的大國心態，“人們對丑化本國的歷史開始感到極為不滿。新的教科書對俄羅斯青少年能起到愛國主義的作用，讓他們對自己國家的過去感到自豪，而不是羞恥，讓他們理性、客觀地認識那個時代的一切，而不是簡單地否定”。

莫斯科大學歷史系教授巴爾新科夫表示，對歷史的評價應該有個出發點，這個出發點就是愛國主義。一位名叫瓦西里的俄羅斯公民表示：“只有在我們國家，才會在歷史書中出現負面的信息。在美國的教科書中，你無法找到1929年經濟危機時那些因為失業而被派遣修筑鐵路的人的悲劇故事?！敝袊缈圃簩W者聞一告訴記者，“對俄羅斯領導人和國家來說，現在唯一重要的是：俄羅斯的大國、強國地位和利益，而不是過去的蘇維埃制度和它的領導人與領導體制?！甭勔徽f，如果將俄羅斯現實與歷史研究聯系起來會發現，俄羅斯發展的總導向是“回歸大國”的傳統。俄羅斯人從來沒有認可斯大林時期的“大清洗”，只不過現在敢于表達自己的看法了，但相對于注重個人的尊嚴和自由，俄羅斯人現在更看重國家的尊嚴和自由，這也許是大國的一種天然屬性和心態。

西方敏感關注俄歷史爭論

對于俄羅斯國內的歷史爭論，西方國家也很敏感，只是他們的視角不同。一些西方媒體很關注俄羅斯“梅普組合”在對待斯大林等歷史人物上的一些異同。奧地利《標準報》10月30日在報道梅德韋杰夫寫博客談如何看斯大林時說，“梅德韋杰夫的譴責是克里姆林宮罕見的舉動”，文章還回顧普京兩年前曾強烈要求進行歷史教科書改革，把肯定斯大林的話寫了進去。有觀點認為，當時的背景是，俄社會從戈爾巴喬夫、葉利欽時代出現的全盤否定蘇聯社會主義的思潮并未減弱，當時俄領導人擔心對蘇聯歷史的批評會降低自身的威望。

德國《明鏡》周刊、《世界報》曾評價說，俄新歷史教科書的一個特點是對美國等西方國家極端敵視。英國《展望》雜志去年9月也評論說，如果沒有普京的大力支持，寫有“蘇聯對全世界千百萬人們來說，是最好的和最公正社會的榜樣和方向”字樣的新教科書就不可能走進校園。文章還評論說，新的歷史教科書能反映俄羅斯人的一種心態，即對一切使俄國偉大的貢獻者表達敬佩，對使俄國實力削弱的責任人表示譴責。例如，關于戈爾巴喬夫，一些新教材的表述是“他放棄了蘇聯來之不易的大國地位，愚蠢地認為西方國家可以成為蘇聯的政治盟友”?！短┪钍繄蟆穬赡昵耙沧h論說，新教科書是在迎合普京的“強國”觀點，而持這種觀點的人在俄羅斯越來越多。▲

●本報駐外記者聯合報道 ●本報記者 鐘玉華

歷史之爭與俄羅斯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