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高文化軟實力：主流大片的文化和美學策略

劉　藩

一、中國主流大片對外傳播的困境

由于電影所具有的強大的跨文化傳播和熏陶濡染受眾的潛能,它對于提升我國文化軟實力所能起到的作用是非常明顯的。因此,怎樣開發利用電影的潛能來服務于我國文化軟實力建設工作的大局,是一個緊迫而重要的工作。我們認為,在這方面當前最核心的議題是:超越當前主流大片的對外傳播困境,改進主流大片的美學、文化、政治品質,使之為提升我國文化軟實力做出應有的貢獻。

中國電影的對外傳播,大體經歷了獲獎藝術片和商業大片兩個階段,在上世紀80-90年代,中國電影能夠進行對外傳播的多數屬于在國際電影節獲獎的藝術片,如《紅高粱》、《霸王別姬》等。從《臥虎藏龍》和《英雄》開始,之后的《十面埋伏》、《夜宴》等大投資商業大片開創了中國電影對外傳播的第二種方式:古代中國故事加動作題材,融入通俗化的中國傳統文化,通過跨國投資或者合拍合作使影片能夠進入東南亞和歐美市場。客觀地講,這兩類影片在提升中國電影的國際競爭力和影響力方面確實有所作為,在一定程度上增進了國外觀眾對我國的認知度,但我們必須指出:獲獎藝術片中,不少影片展示的是古老中國的落后文化、專制政治、扭曲的人性,有的甚至故意以一種后殖民主義的“家丑”故事迎合西方口味。古裝商業大片的問題更大:文化意識薄弱甚至缺失、主導價值觀混亂、充斥著爾虞我詐的陰謀、變態的人性。這兩種影片不但歪曲了民族歷史、民族精神和國家形象,對我國的文化軟實力也造成了某種程度的不良影響。

在國內的一片批評聲中,近年來的商業大片開始逐步轉型,試圖克服其在文化上的缺陷,表現出一種商業電影主流化的趨勢。與此同時,習慣于政治道德說教的主旋律電影也在批評家和觀眾的批評中開始了商業類型化的轉型。這樣,一方面,主旋律電影在影片中增加了更多的類型元素、商業意圖、人性原則和流行的社會心理以適應受眾需求,并出現了《鐵人》、《云水謠》等較成功的案例。另一方面,備受批評的商業電影也試圖甩掉爛片的帽子,積極地在影片中融入主流價值觀,并在美學上精益求精,較成功的有《葉問》、《集結號》、《長江七號》等。這兩種創作趨勢共同作用的結果是,“主流大片”這樣一種看似模棱兩可卻具有歷史合理性的影片樣式,在電影管理層和批評家的引導下逐步開始成型。

主流電影概念逐漸代替主旋律電影,乃至主流大片概念的出現,經歷了一個逐步轉化的過程。在新世紀初,有人提出了“新主流”電影(饒曙光)、“主流電影”(賈磊磊)、“主導電影”(郝建)等概念,有人則認為凡是表現真善美的電影都可以稱為主旋律電影(黃會林、王興東、唐季禮)。在政府管理層,也有人認為表現真善美即可以是主旋律。這些分歧目前仍然存在,也不必一定統一,但是爭論的整體局勢卻說明了一個事實:主旋律在泛化,而且大家對主旋律泛化為主流電影的基本精神是有共識的:具有真善美的正面價值、政治導向明確、能夠振奮民族精神、有益于陶冶觀眾的道德情操、強調電影的社會效益和教育功能。近年來由于電影主管部門的大力提倡,把主流電影拍出經濟和社會效益,把主流電影做成主流大片,利用它弘揚核心價值觀的呼聲也逐漸增多。2007年1月,趙實同志正式提出了號召拍攝“主流大片”的要求:“突出主流意識,追求一流制作,進入主流市場,贏得大眾好評,創造好的效益。即在導向上是健康有益的,在制作技術和藝術水準上是精湛的,叫好又叫座。……要把先進文化、和諧文化的精髓與藝術化追求、商業化運作統一于一個有機的整體。”[1]簡單地講,主流大片可以這樣界定:體現我國的主流價值觀,大投資、大制作、大營銷的,具有文化品質、藝術質量、市場號召力和可觀商業回報的大片。在這個概念中,主流價值觀主要指政府倡導的政治價值觀(核心價值觀),也包括社會主流意識。當前的情況是,雖然主流大片的倡導已經有成功案例,“主流大片”的界定也具有歷史的合理性,但是這個概念內在的困難(黨主導的意識形態和商業娛樂之間的緊張)仍然是存在的,尤其是在對外傳播方面,主流大片遇到的困難更大。

從近年的產業數據來看,當前我國主流大片的對外傳播,實際效果并不是非常樂觀。根據國家外匯管理局的數據:2005年中國電影、音像制品的出口額約為1.3億美元,而同年的進口額約為1.5億美元。中國影視文化產品的進口主要來自美、英、法、日、韓等影視大國,出口主要集中在朝鮮、韓國、日本、菲律賓、新加坡等與中國有相似文化背景的亞洲國家。出口電影的類型主要是古裝歷史片、武打動作片。[2]中國電影海外推廣公司的數據表明:2008年有45部國產影片銷往61個國家和地區,海外收入達25.28億元。但是,這些收入中的多數并沒有歸我方所有,而是歸擁有世界發行體系的外商所有。從政治社會效益的角度看,一年僅僅有有45部國產影片銷往61個國家和地區,對一個電影產量、經濟總量和進出口貿易總量都位居世界第三的中國這樣一個大國來講,也是非常不相稱的。而且,中國電影的輸出主要還是依靠賣斷地區版權的原始方式。更令人遺憾的是,如《鐵人》、《云水謠》、《集結號》等被一致認為是主流大片代表性案例的影片,在海外收入方面并沒有實質性的突破。即使是《梅蘭芳》這樣題材討巧,導演有品牌、兼具藝術片和主流大片特點的影片,海外收入也就只有幾百萬美元,相比美國電影動輒幾億美元的海外收入,我國主流大片在對外傳播中的困難不言而喻。

二、提高我國文化軟實力:主流大片的改良策略

要突破目前的這種困境,使主流大片能夠有效地為提升我國文化軟實力服務,必須采取適當的文化和美學策略對主流大片進行一些改良。我們至少可以采取價值觀-主題策略、題材-類型策略、沖突設計深度化策略等多種有利于表現我國優秀文化、政治價值觀、政治制度、外交理念和政策的策略,以增強主流大片提高我國文化軟實力的能力。

1、價值觀-主題策略

從文化維度看,電影最重要的是主題和價值觀問題。在主流大片的討論中,普遍的共識是主流大片應當承載、表現國家的核心價值觀以提高文化軟實力,但實際上不少論述對此僅僅是泛泛而談,對核心價值觀本身的認識并不是很深刻。

很明顯,承載和傳播政治價值觀的主流大片,因為其在文化上占領了道德高地,在情感上有人性基礎,在表述上更加具體通俗,它們及它們所承載的政治價值觀在世界范圍內的可傳播性將大大增強。

在主流大片的主題設置上,理想的具有國際傳播能力的主流大片應當在不同題材中,以不同方式表達公平、正義、普遍幸福等兼具社會主義性質和普世性質的價值觀。在這方面,我們有一些案例可以借鑒:《集結號》表現的英雄主義、對公平正義的呼喚;《當幸福來敲門》表現的個人憑借自己努力追求幸福的權利和精神;《勇敢的心》在壓迫與反壓迫的斗爭中表現的自由精神;《歡迎來到東莫村》里朝韓兩撥軍人的對立與和解,所呼喚的和平與善良的人性……這些影片國別不同,但卻有一個共同特點:表現了電影生產國所倡導的主流價值觀。

要著重強調的是,主流大片在表現文化軟實力內涵中那些硬性的內容時,可以采取靈活的策略。蔡楚生在1934年關于《漁光曲》的文章中講:“(電影)就其意識的傾向論都是正確的或者接近正確的,但是為什么不能收到完美的效果呢?為了使觀眾容易接受作者的意見起見,在正確的意識外面,不得不包上一層糖衣,以使觀眾感到興趣而容易接受。”[3]蔡楚生所謂糖衣指的是電影的藝術感染力,可以理解為戲劇沖突的激烈、沖突解決的巧妙、表演的生動有趣、音樂的感人等內容。我們可以借用糖衣一詞,指稱那些在核心政治價值觀外面所包裹的普世價值和情感吸引力。

在借用這種策略弘揚國家核心價值觀方面,美國大片自有其成功經驗。美國大片是其國家軟實力的先鋒堡壘,慣于在表面的普世價值情感糖衣之下推銷美國的核心價值觀。典型影片如《蜘蛛俠》、《超人》、《拯救大兵瑞恩》、《獨立日》、《阿甘正傳》等等。僅以《蜘蛛俠》為例稍作分析。該系列影片主要故事是蜘蛛俠和各種離奇惡人的斗爭,它們表面的價值情感是普世的:鏟奸除惡,伸張正義;犧牲小我,成就大我;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正義善良戰勝奸邪罪惡,弱小俠客戰勝強大公害;放棄自我利益,承擔社會責任。這些價值觀和情感幾乎所有的社群集體都會認同。但從深層看,普世價值的糖衣之下是美國的核心價值觀:1、個人主義。個人主義英雄拯救全世界,依靠能力強大的個人而不是群體和國家的力量。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是等待拯救的對象,混亂無序的世界需要有能力、有責任感的英雄來打擊邪惡、維護秩序。2、霸權主義的國際政治價值觀。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作為超級大國的美國應當去打擊邪惡勢力,維護世界秩序,拯救處于威脅之下的不同種族的世界公民。簡單一個《蜘蛛俠》,竟隱藏了如此微妙的涵義。

2、題材-類型策略

與價值觀-主題策略相對應,在主流大片的題材選擇上,我們應當采取題材-類型策略,盡量選擇能夠表現這些價值觀的題材和影片類型。

在這方面,美國電影仍然提供了典型案例,比如《史密斯先生到華盛頓》(1939年)。該片是一部理想主義和政治諷刺交融的經典杰作。影片表現一名理想化的青年史密斯,偶然被挑選充任本州的參議員。當他胸懷純真理想來到華盛頓開始其政治生涯時,卻被一群貪污腐敗的政客所淹沒。他發現周圍腐敗的政客為了個人私利不擇手段,毫不在意政治原則和公眾利益。然而他堅持自己對美國民主、自由的信念,堅持抨擊同僚的不良行徑,并試圖改變參議院中的腐敗風氣。該片的情節近乎荒謬,尤其是影片結尾將正邪矛盾解決的出路寄托在腐敗政客的良心發現上,更是一廂情愿的幼稚。但幾十年來該片一直為廣大觀眾所喜愛,在各種排行榜上都名列前茅,其中的原因就在于,該片是美國民主政治制度的絕好詮釋,片中寄寓著美國人關于自由民主的政治理想。

這部影片通過史密斯理想主義的眼睛,表現了美國建國先賢為美國設計的核心價值觀,并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中將這些核心價值觀不斷地加以放大,直至最終獲得勝利。影片甚至直接展示了美國憲法條文、林肯關于“民有、民治、民享”的著名講演辭和《獨立宣言》中著名的自由民主理論:“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這樣的政治題材影片簡直就是美國自由民主價值觀的宣傳片,但是本片卻藝術化地處理了內在的政治主題,在同類影片中堪稱藝術精品。

類似的題材選擇策略在今天仍然適用,如前面提到的《當幸福來敲門》,在普通人改變命運的艱苦奮斗中表現了美國最核心的個人主義和追求幸福的價值觀。再如以國際政治為題材的電影《查理的戰爭》,表現了德州議員查理·威爾遜聯合兩個朋友,聯手發動一場秘密戰爭——在冷戰時期,暗中籌集巨款和武器,援助阿富汗圣戰組織對抗前蘇聯的侵略,最終在9年之中拖垮了蘇聯大軍。最近的成功案例則是《變形金剛》。該片所選擇的科幻戰爭題材,巧妙地承載了的美國的政治價值觀,塑造了美國國家形象:在應對外星人攻擊地球這種可能性危機中,以美國為核心的政治軍事體系,是保護世界安全和捍衛人類文明的最佳保障,美國是和平與正義的代言人。當然,主流大片不一定非要選擇政治題材,即使是再普通不過的底層黑人通過努力改變命運的平常故事(如《當幸福來敲門》)也可以傳達核心的政治價值觀,但是合理選擇題材和類型才能承載我們的主流價值觀。

按照題材的歷史時間來分類,我們可以分出歷史類型、當代類型、未來類型:歷史類型題材可以表現中國歷史上的燦爛文化、英雄傳奇、名人故事、協和萬邦的大國外交等我國的輝煌歷史;還可以表現想象中的史前故事,凸顯中國古文明的輝煌。當代類型題材,可以表現當代中國的發展成就,國人富裕自由的小康生活,爭取幸福生活的百姓故事、鏟奸除惡的英雄警察,在災難面前激發出來的國民精神力量和呈現出來的國家力量、公平正義的價值觀等等。未來類型題材,可以表現中國作為負責任的大國,作為未來先進文明的代表對未知世界的探索,對未知邪惡力量的對抗,對世界和平生活的保護等內容。科幻片、探險片等都是很好的類型選擇。另外,以空間范圍來分類,還可分出國內題材和跨國題材兩種類型題材:國內題材可表現我國的燦爛文化、輝煌成就、偉大歷史、當代英雄、國人實現夢想的故事、國人戰勝各種困難追求幸福的傳奇、國家在處理突發事件中體現出的以人為本的價值觀等內容。跨國題材可表現我國“和諧世界” 的外交理念、中國公民在維護世界和平與秩序的斗爭中的正義形象和精神力量、我國的國際人道主義援助等。

總之,我們必須突破局限,將更多能夠承載和表現我國文化軟實力內涵的題材引入主流大片的創作,開發各種類型的影片創意。這樣,主流大片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的功效將更加明顯。

3、沖突設計深度化策略

要增進主流大片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的功效,除了主題和題材上的相應策略之外,在沖突設計上也應當采取深度化策略,敢于設置重大、深刻、復雜的沖突;在電影的基礎構架上,對重大題材進行深入挖掘,在承載核心價值觀主題的基礎上,勇于且巧于設計復雜的、強度大的故事沖突,為電影的接受創造十足的張力和激動人心的娛樂效果。

韓國電影在這方面表現出色,比如《生死碟變》、《太極旗飄揚》等影片對敏感的民族分裂矛盾、政治高壓下普通人性的表現,都合理地展示了韓國的文明、正義的國家形象,傳播了韓國和平統一的國家價值觀,有效提升了韓國的文化軟實力。在我們的主流大片創作中,我們要敢于在當代、未來、國際題材中設置激烈沖突,在重大題材中表現主流價值觀,而不是在歷史的維度上一味展示后殖民的民俗文化奇觀、宮廷或者江湖的暴力和陰謀。

可以預見,在電影審查更為寬松、分級制實行、電影立法的將來,我國主流大片將可能出現更加激烈漂亮、引人入勝的沖突設計。

除了以上三種策略,我們還可以采取承載正面價值觀人物的形象理想化策略、故事背景場景國家化策略、針對不同國家市場的(旨在減少文化折扣的)文化適應性策略等等,限于篇幅,不能詳論。這些文化和美學策略,將會使我國的主流大片在世界市場上獲得更大的認同度和更廣泛的影響力,增進其提升我國文化軟實力的功效。

總而言之,文化軟實力應當文化與政治內涵并重,電影具有強大的跨文化傳播和影響觀眾的力量,它對于提升我國文化軟實力所能起到的作用是非常明顯的。要使主流大片能有效地為提升我國文化軟實力服務,必須采取適當的文化和美學策略對主流大片進行文化、美學和政治品質的改良,使之更加適合于跨國傳播。要指出的是,我國的主流大片在對外傳播中所遇到的困境不僅僅源于文化美學上的缺陷,還有產業方面的原因。在文化和美學策略之外,我們還應加強能夠將主流大片推向世界市場的國際化電影產業體系的建設。這是一項更加復雜艱巨的任務,需要更多深入細致的研究。

注釋

*本文為2008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課題“提高我國文化軟實力研究”(批準號為08&ZD056)的階段性成果。

[1]趙實在2007年全國電影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國家廣電總局網站。

[2]數據轉引自魏婷,夏寶蓮《中國影視文化貿易現狀及原因分析》,《國際經貿探索》,2008年3月。

[3]蔡楚生:《蔡楚生文集》文論卷,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6年。

劉藩: 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化發展戰略研究中心

欄目策劃、責任編輯:唐宏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