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中國的“國家文化軟實力”?這是自從黨的十七大提出“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決策以來,人們談論得越來越多的熱門話題。在這些林林總總的談論中,可以梳理出大致兩種文化軟實力概念:一是對文化軟實力作廣義或寬泛的理解,把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環境保護等統統納入文化軟實力范疇中;二是對它僅僅作狹義理解,認為文化軟實力其實就只是屬于藝術范疇的,不宜擴大化。到底哪種理解更契合實際?鑒于這種理解不僅牽涉到國家文化軟實力的理論表述,而且更牽涉到對它的持續的調查研究乃至政府決策,因此,有必要在此首先就中國國家文化軟實力的理論內涵作一初步的分析和闡釋(當然,談論“國家文化軟實力”同談論普通的“文化軟實力”之間,還是存在國家視角與個體視角、國家利益與個人關懷之間的不同的)。
一、文化軟實力概念的來源
文化軟實力理論不是突然間產生的,而是經歷了漫長的孕育過程。實際上,在中外都可找到其悠久的歷史淵源。在西方,韋伯關于“卡里斯馬”(charisma)及其統治類型的社會學研究、葛蘭西的“霸權”論及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國家機器”論等,實際上都為“軟實力”的提出和發揮影響做了理論鋪墊。我國古代老子就主張“柔弱勝過剛強”、“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天下莫柔弱于水,而功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這些思想恰是文化軟實力研究的寶貴的中國本土資源,值得在與西方思想的對話中予以認真總結和傳承。
不過,文化軟實力理論的較為直接的理論生長點,可以說是在于20世紀90年代初冷戰后國際政治新格局下的戰略對策需要。1993年是一個標志:美國國際政治學家塞繆爾·亨廷頓在論文《文明的沖突?》中提出國際政治的“文明沖突論”,表明文明或文化問題在國際沖突中的重要性越來越受到關注。“在后冷戰的世界中,人民之間最重要的區別不是意識形態的、政治的或經濟的,而是文化的區別。……人們用祖先、宗教、語言、歷史、價值、習俗和體制來界定自己。他們認同于部落、種族集團、宗教社團、民族,以及在最廣泛的層面上認同文明。……對國家最重要的分類不再是冷戰中的三個集團,而是世界上的七八個主要文明。”[1]亨廷頓正是根據這一觀察,得出了一個判斷:“冷戰后時代的世界形勢是一個包含了七個或八個文明的世界。文化的共性和差異影響了國家的利益、對抗和聯合。世界上最重要的國家絕大多數來自不同的文明。最可能逐步升級為更大規模戰爭的地區沖突是那些來自不同文明的集團和國家之間的沖突。”由于如此,“全球政治已變成多極的和多文明的。”[2]這種以“文明沖突論”取代原有的“政治沖突論”的觀點,已經內在地孕育著一種文化軟實力的視野:國際間的政治、經濟及軍事實力的硬性較量正在逐步讓位于文化與文明的軟性實力較量。
真正明確的“軟實力”(soft power)理論概念是曾任美國助理國防部長的哈佛大學教授約瑟夫·奈(Joseph S. Nye,Jr.,1937— )首先提出來的。他在1990年于《外交政策》雜志上發表《軟實力》一文,首次將國家綜合國力劃分為兩種實力,即硬實力和軟實力,并認為由資源、經濟、軍事和科技四大實力元素構成的硬實力始終是有限的,而真正具有無限力量的動力元素是軟實力。2004年,他在新著《軟實力——國際政治的制勝之道》中較為完整地闡述了軟實力概念:“軟實力是通過吸引而非強迫或收買的手段來達己所愿的能力。它源于一個國家的文化、政治觀念和政策的吸引力。如果我國的政策在他人看來是合理的,我們的軟實力就自然增強。”[3]在他這里,軟實力被歸結為一個國家由文化、政治觀念和政策的吸引力而在國際社會產生的感染效果。與硬實力(經濟、軍事)通常依靠直接的“施壓”、懲罰或收買而迫使他國非自愿地接受不同,軟實力則通常依靠間接的“吸引”而得到他國的自愿認同。“軟實力”作為國家綜合國力的重要組成部分,特指一個國家依靠文化價值的感召力、政治制度的吸引力和政府政策的合理性等釋放出來的無形影響力,它會深刻地影響其他國家人們對一個國家、民族或群體的整體看法。
這一軟實力概念可以說是當今世界各國學者理解和運用軟實力理論的一個共同的理論源頭,盡管實際上人們由此引申出的結論會各不相同、乃至大相徑庭。
二、中國國家戰略中的文化軟實力
要研究我國文化軟實力發展戰略,首先需要明確這種研究的理論依據何在。這種直接的權威依據顯然就在胡錦濤總書記于2007年在黨的十七大所作的報告中。該報告第七部分題為“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其中首次以國家戰略的方式明確提出了“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當今時代,文化越來越成為民族凝聚力和創造力的重要源泉、越來越成為綜合國力競爭的重要因素,豐富精神文化生活越來越成為我國人民的熱切愿望。要堅持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前進方向,興起社會主義文化建設新高潮,激發全民族文化創造活力,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使人民基本文化權益得到更好保障,使社會文化生活更加豐富多彩,使人民精神風貌更加昂揚向上。”可以看到,這個國家戰略決策的理論依據,是“文化越來越成為民族凝聚力和創造力的重要源泉、越來越成為綜合國力競爭的重要因素”。文化可以對內增強“民族凝聚力和創造力”,對外提升“綜合國力”。可見,提出“國家文化軟實力”戰略,其效果就在于首次明確文化是國家的一種軟實力,是國家綜合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文化軟實力的功能集中表現在兩方面:對內凝聚和創造,對外吸引和感染。這可以簡稱內凝外吸。
這里的內凝外吸之說,突出的是對文化的功能的新理解,但對文化本身的內涵卻沒有明確界說。而在由中共中央宣傳部理論局組織編寫的《理論熱點面對面·2008》在第14部分“軟實力也是硬道理——為什么要推進文化創新和深化文化體制改革”中,軟實力和文化軟實力獲得了如下界說:“‘軟實力這一概念是相對于‘硬實力而言的。一般來說,‘硬實力指經濟、科技、軍事等有形力量,‘軟實力指文化、意識形態等無形力量。文化軟實力主要是指一個國家或地區基于文化而具有的凝聚力、生命力、創新力和傳播力,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感召力和影響力。文化雖然是一種無形的力量,但它蘊涵著巨大的潛能,就像電腦的軟件與硬件同等重要一樣。”[4]這里盡管明確地把“文化軟實力”看作是國家基于文化而具有的六種力,即凝聚力、生命力、創新力、傳播力、感召力和影響力,但在具體闡述力的構成時同樣沒有對文化本身做出界說。
三、文化軟實力中的文化
這樣,要理解“文化軟實力”,就需要對其中的“文化”一詞做出理解。事實上,對文化軟實力概念的界說和闡釋,迄今為止已經多種多樣,可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盡管沒必要求得公認一致的唯一正確結論,但出于進一步調研的需要,我們還是應當對文化概念作出一種較為明確的操作性界說。
“文化”(culture)在西文中最初指土地的開墾及植物的栽培,后來指對人的身體、精神、特別是藝術和道德能力及天賦的培養,也指人類通過勞作創造的物質、精神和知識財富的總和。不過,按英國文化批評家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1921-1988)的歸納,文化往往具有三種定義:第一是理想性定義,指人類的完美理想狀態或過程;第二是文獻性定義,指人類的理智性的和想象性的作品記錄;第三是社會性定義,指人類的特定生活方式的描述[5]。
而美國當代文化批評家貝爾(Daniel Bell,1919— )則采取略有不同的三分法:“我在書中使用的‘文化一詞,其含義略小于人類學涵蓋一切‘生活方式的寬大定義,又稍大于貴族傳統對精妙形式和高雅藝術的狹窄限定。對我來說,文化本身正是為人類生命過程提供闡釋系統,幫助他們對付生存困境的一種努力”。第一種文化指“特定人類的生活方式”,這是人類學家提出的較為寬泛的文化;第二種文化以英國貴族學者阿諾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等的文化觀為代表,指“個人完美成就”,這對貝爾來說顯得過于狹窄了;第三種文化是貝爾追隨德國哲學家卡西爾(Ernst Cassier,1874—1945)的結果,指由人類創造和運用的“象征形式的領域”(包括神話、宗教、語言、藝術、歷史和科學等),它“試圖以想象形式去開挖并表達人類生存的意義”。[6]貝爾采取了與人類學家的寬泛文化和貴族學者的狹窄文化都不相同的居中或居間的策略:把文化視為表達或闡釋人類生存意義的象征形式的領域。貝爾明確指出:“文化領域是意義的領域(realm of meanings)。它通過藝術與儀式,以想象的表現方法詮釋世界的意義,尤其是展示那些從生存困境中產生的、人人都無法回避的所謂‘不可理喻性問題,諸如悲劇與死亡。”[7]
美國當代文化批評家杰姆遜(Fredric Jameson)雖然也認為存在著三種文化定義,但在具體理解時與威廉斯和貝爾有同有異。其一,文化是指“個性的形成或個人的培養”,這大致對應于威廉斯的第一種和貝爾的第二種,即阿諾德代表的狹窄的貴族文化觀。其二,文化是指與自然相對的“文明化了的人類所進行的一切活動”,屬于人類學概念,這顯然又與威廉斯的第三種和貝爾的第一種大體相同。其三,文化是指與貿易、金錢、工業和工作相對的“日常生活中的吟詩、繪畫、看戲、看電影之類”娛樂活動。第三種文化概念尤其能體現杰姆遜自己專注于其中的后現代社會或消費社會的時代特點——文化是指以大眾文化為主流的消除了雅俗文化界限的日常閑暇中的娛樂活動。這確實體現了杰姆遜的特殊立場和關注的焦點:后現代文化或消費文化其實就是以日常感性愉悅為主的大眾文化[8]。西方學者的論述自有其針對性,不能簡單照搬,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略加參照,借用來分析文化軟實力狀況及其特點。
比較再三,我在這里傾向于采納小于人類一切活動和大于日常娛樂生活的中間含量的文化概念:文化是構成特定人類共同體生活的價值系統及其象征形式,包括制度系統、行為系統、知識與觀念系統等,以及更為具體的象征形式領域如神話、宗教、語言、歷史、科學和藝術等。就本文開頭提出的有關文化軟實力的廣義和狹義兩種不同概念來說,這里的文化概念體現了某種居中或折中的意味,既要顧及寬廣而深厚的制度系統和行為系統等的深層影響力,又要考慮藝術等象征系統領域的符號感染效果,可以說體現了把上述兩者融合起來的思路。
四、國家文化軟實力概念及其層面
可以說,文化軟實力,是指特定人類共同體生活的價值系統及其象征形式所呈現的柔性吸引力。從我國國家戰略決策出發、并為這種決策的實施提供咨詢服務,是我們理解和探討文化軟實力概念內涵的一個基本出發點。而實際上,上面界定的文化軟實力概念,同十七大報告所規定的具有特定語境內涵的“國家文化軟實力”概念又恰恰是基本一致的。這樣,根據我們的理解,國家文化軟實力是指特定國家的各種價值系統及其象征形式向外部釋放的那種柔性而又厚實的吸引力和感染力。
這種含義的國家文化軟實力有哪些具體內涵?仔細解讀,正是在胡錦濤總書記的十七大報告的第七部分特定語境里,“國家文化軟實力”主要體現為四層含義。稍作整理,可以獲得中國國家文化軟實力的四個層面:
第一是核心價值系統的吸引力。其具體內涵即是“建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增強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吸引力和凝聚力”。這一核心價值體系有四大基本內容:馬克思主義指導思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理想、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創新為核心的時代精神、社會主義榮辱觀。
第二是社會行為模式的凝聚力。其具體內涵為“建設和諧文化,培育文明風尚”。和諧文化是全體人民團結進步的重要精神支撐,需要通過新聞出版、廣播影視、文學藝術事業去加以弘揚,由社會正氣、愛國主義、集體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想、誠信意識、社會公德、職業道德、家庭美德、個人品德等。形成男女平等、尊老愛幼、互愛互助、見義勇為的社會風尚。弘揚科學精神,普及科學知識。
第三是傳統典范及遺產的影響力。其具體內涵為“弘揚中華文化,建設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這一層主要涉及中華文化傳統如何與當代社會相適應、與現代文明相協調的問題。如何保持民族性又體現時代性。中華優秀文化傳統教育、開發利用民族文化豐厚資源。重視文物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做好文化典籍整理工作。加強對外文化交流,吸收各國優秀文明成果,增強中華文化國際影響力。
第四是文化傳播機制的感染力。其內涵為“推進文化創新,增強文化發展活力”。這一層要求大力推動文化創新和傳播。主要包括文化內容形式、體制機制、傳播手段創新,解放和發展文化生產力等。
上面四個層面代表了中國國家文化軟實力的主要層面。顯然,談論中國國家文化軟實力并從事調研,是不能脫離這四個主要層面的。過分廣義的和過度狹義的理解,都不能完整地涵蓋中國國家文化軟實力的內涵。
注釋
*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我國文化軟實力發展戰略研究”(項目批準號07&ZD037)成果
[1] [美]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2年版,第6頁。
[2][美]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2年版,第8-9頁。
[3][美]約瑟夫·奈:《軟力量——世界政壇成功之道》,吳曉輝、錢程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文中“軟力量”一律改譯“軟實力”。
[4]中共中央宣傳部理論局:《理論熱點面對面:2008》,北京,學習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46頁。
[5][英]雷蒙·威廉斯:《漫長的革命》,倫敦,1961年版,第100-103頁(Raymond Williams,The Long Revolution,London:Penguin,1961,pp.100-103)。
[6][美]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趙一凡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24、58頁。
[7][美]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趙一凡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30頁。
[8]杰姆遜:《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唐小兵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2-3頁。
王一川:北京師范大學國民藝術素養研究中心、藝術與傳媒學院、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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