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穆特·施密特
施密特,前德國總理。本文回憶了他任聯邦德國總理時,于1975年10月,對中國進行正式訪問并與毛澤東會面情形。
毛的住宅在紫禁城里靠近邊緣的地方。從外面和里面看,都不怎么顯眼。墻上沒有掛照片或軸畫,屋里擺了一些公務需要的家具、辦公用品。幾個軟座沙發,呈半圓形,沙發扶手和坐墊上鋪有裝飾的花邊。毛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確實已經蒼老。他不能走過來歡迎我們,這是一位得過嚴重中風的人,這是我的感覺。我們一起拍了“家庭照”:我的夫人,我的同事庫特·格沙伊德勒、克勞斯·伯林和瑪麗·施萊,鄧小平以及毛的和我的工作人員,其中有我們的大使羅爾夫·保爾斯。
接著,絕大多數陪同人員被迅速地請了出去。中國電視臺拍下了毛歡迎我們的場面。晚上電視臺播放這一節目時,我的印象是:這是讓人民對他們的領袖即將終結生命作準備。這次會見開始時似乎純粹是一次禮貌的姿態,毛看起來根本不可能進行一次談話。因為他氣喘,已不能發出適當的聲音。他周圍的三位女士中的一位好像是為他致歡迎詞并翻譯。
然而,這個失望的印象卻是錯誤的。當我們坐下來以后——毛坐下時需要人扶著——馬上就開始了活躍的辯論。就身體而言,他無疑已成為一個殘軀,但他精神集中,思想活躍。他在坐下的時候,他的腿已不聽使喚,講話也頗為困難,三位女翻譯(其中一位是外交部副部長,另一位是外交部歐洲司長)在翻譯之前就他想說的是什么商量了幾秒鐘。這種情況在這次談話中經常出現,有時她們反問一下,如果在毛重復后仍然聽不懂,毛就把他的話寫在準備好的小紙條上。
顯然,人們已經習慣于這種程序,因為所有這一切都是在十分歡快的氣氛中進行的,有時還伴隨著女士們的哄笑聲。人們毫不拘束,也沒有一點宮廷式的敬畏感。但是,先把他的意思譯成通俗易懂的中文,然后再譯成英文,這種翻譯技術確實很花時間。很明顯,他發音很吃力。由于這兩個原因,他特別注意講短句。他說話不用華麗的詞藻,但不無詼諧幽默。
談話是以相互恭維開始的。關于德國,毛說:“德國人好。”然后他更精確地說:“西德人好。”我談到過去25年里中國人民在他領導下所取得的成就。我也提到瑪麗·施萊特別喜歡毛的詩篇。毛回答說:“成就太小。我也不會寫詩。但我懂得怎樣打仗,怎樣打勝仗。”
這樣,我們很快就接觸到了他顯然打算討論的主題之一:我們同意,就蘇聯的戰略問題交換意見。為促使對方作出反應,我決定做比較廣泛的論述:“根據我的印象,對蘇聯領導講的和實際做的必須加以區別。自從赫魯曉夫時代結束以來,特別是從古巴導彈危機結束以來,蘇聯在對外政策的實際行動中比其宣傳性言論更為謹慎。然而,一旦出現誘人濫用強權的形勢,也不能排除蘇聯可能變得咄咄逼人。如果誰在防務方面變得虛弱,蘇聯人就只能加以利用。只要我們對蘇聯保持充分的力量均衡,我們就無需懼怕他們的冒險性。因此,西歐國家和美國盡量不做任何可能促使克里姆林宮進行干涉的事情。我們重視中國領導人的警告,但我們不怕蘇聯發動進攻的可能性。我們的共同防御是足夠強大的,可以使一次事實上的蘇聯的進攻或通過威脅施加壓力的做法成為對莫斯科的一種相當大的風險。”毛表示,講得好,但形勢在10年或20年之后會起變化。
“請相信我,同蘇聯人會打一仗的。你們的(即西方的)威懾戰略是建立在假設的基礎上的。”
毛繼續發揮思想。防御戰總是比進攻戰好,因為通常是進攻者遭受失敗。正如蔣介石或者是進攻越南之后的美國人一樣,威廉二世也不得不吃這樣的敗仗。“美國人派了50萬軍隊到越南,其中打死5萬,受傷10萬。他們現在對此大叫大嚷。美國太害怕死人。”
我問道:“你如何看美國、蘇聯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之間關系的發展?”毛回答說:“要打仗。”他簡直是被這個思想迷住了。他接著說:“永恒的和平共處是不可想象的。特別是歐洲太弱。歐洲不團結,對戰爭又怕得要死,尤其是丹麥人、荷蘭人和比利時人。美國人基本上也是如此。也許南斯拉夫人和德國人的抵抗精神強一些。如果歐洲在今后10年內依然不能從政治上、經濟上和軍事上,聯合起來,它就要為此付出代價。歐洲人必須學會自力更生,而不是依靠美國。為什么6000萬西德人就不能做到北越人做到的事情?”
對毛的最后一個比較我未進行詳談,因為我不愿讓人散布謠言,說這位偉大的主席和聯邦德國總理討論了西德為了重新統一的目的而發動一場進攻性戰爭的荒唐想法。我只是說:“使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你的看法的急劇變化。什么東西使你如此根本地改變了對蘇聯的判斷?20年前你講的完全不同!你從那時以來在同莫斯科打交道中有些什么經驗?”
“是蘇聯發生了根本變化,不是中國。今天在克里姆林宮里的那些人已不再是斯大林那樣的人物。現在我們與之打交道的人是赫魯曉夫和勃列日涅夫之類,他們都背叛了列寧的事業。”
但他本人不是還主張不斷革命論嗎,我插話說。他是否認為以后幾代的克里姆林宮領導人完全不可能再回到列寧的原則上來——比方說在對待其他國家和少數民族方面以及在政治領導高于官僚機構方面。
毛突然再次以老革命家的口氣打斷我說:“不,不,不!這些他們都不會干!”我問他為什么不會時,他說:“因為他們的實力太強,因為他們手里掌握著太多核武器。”對此,我表示異議說:“但莫斯科同樣害怕別人的核武器。”對此毛回答說:“又怕又不怕!但首先是他們有400萬軍隊!”
談話中,不論什么時候提到蘇聯,上世紀50年代末蘇聯的“背叛”對毛所產生的那種嚴重的精神創傷都是明顯的。
除了談到越南戰爭之外,他沒有對美國作貶低的評論。但是他表明,他不認為美國有能力履行其所有的戰略任務和聯盟義務。話題隨即又轉向歐洲,毛重復了他的名言:歐洲太散、太弱。我說:“如果歐洲的統一來得比我們今天所相信的更早,那么,歐洲將是很強大的。在這種情況下,蘇聯會不會把它的壓力轉向中亞甚或遠東?”
毛說得非常干脆:“這是可以設想的。正因為如此,我們必須為對付他們的到來把自己武裝起來。”這樣,談話又轉向亞洲地區。我問到日本的作用,問到他對日本安全依賴于美國的看法。毛毫不猶豫地回答說:“單是日本難有大的作為。它既沒有石油,也沒有煤炭;既沒有鐵礦,也沒有足夠的糧食。光人口數字還不是一個足夠的因素。東京需要同美國結盟,它不得不依賴美國。”
而后,他又補充說:“美國把它的保護義務戰線拉得太長。除了日本之外,它還對南朝鮮、中國臺灣、菲律賓、印度、澳大利亞、新西蘭,間接地還對泰國承允了援助諾言,另外還有近東和歐洲。這不可能起作用。美國人想用10個指頭按住10個跳蚤。但這是誰也辦不到的!你們歐洲人應該依靠自己的力量。仰人鼻息是下策!”
當長達一個多小時的談話結束時,我握著毛的軟弱無力的手向他表示感謝,并且說,他的思想在我觀察世界形勢的馬賽克中是一塊寶貴的石頭。然后我補充說:“在我之前已有很多西方國家的政治家拜見過你,以后還將有許多人前來,詢問你對世界形勢的估計。這使你承擔了責任。你的話有重大的意義。”
毛冷靜地回答說:“哪里!你知道,不論是法國人還是美國人,都不聽我的。”這時,我引用了滴水穿石這句成語。他接著說:“是的,但是我已沒有足夠的水,你要用你的水來穿石。”這句話完全是雙關語,在座的德國人和中國人哄堂大笑起來。
(摘自《大家文摘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