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錫強
在《書摘》2009年第2期上讀到眭達明先生的《中國古代的秘書》(此文系《書屋》雜志2005年第11期所載《潤筆已曾經奏謝》之第四節),其中談到“蘇軾極少諛墓之作,珍惜自己的名聲固然是其主要原因,但同時也表明他是一個看輕錢財之人”。但我認為,他遺漏掉了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仕途蹭蹬,人生坎坷。
蘇軾通過科舉出仕,雖曾有過官至三品的巔峰狀態,但卻因為性格真率,“一肚子不合時宜”(曹臣《舌華錄》),從未在北宋晚期激烈的新舊黨爭中坐穩過官椅,先是官越做越大,后來卻越做越小,越貶越遠,一生中有過三次大的貶謫:第一次是被發落在黃州;第二次被貶到了惠州;第三次被謫貶到海南儋州。所以,蘇軾臨死前在真州作《自題金山畫像》詩中不無幽默地寫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死后更被列入蔡京所立的“元祐黨籍碑”,詩文書畫一概銷毀?!俺鐚幎暧兄?應天下碑碣榜額,系東坡書撰者,并一例除毀”(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一)。
或許有人會問:和蘇軾齊名的大文豪韓愈,也曾被唐憲宗貶陽山令和潮州刺史,為什么卻又是史上公認的諛墓高手?韓愈所作碑志,據其門人李漢統計,有“碑志七十六”,占其詩文總數的十分之一還要多,現存七十五篇;但蘇軾一生,卻只給七個人寫過墓志銘……這就不妨用“彼一時也,此一時也”這句老話來回答了。
在唐朝,像韓愈、柳宗元之遭貶,固然是被迫離開了政治中心,但他們在貶地卻還是名副其實地掌握著地方官的權力,對當地的開發起到了相應的作用,容易政績斐然。所以,韓愈晚年頗為風光,歷任國子監祭酒、兵部侍郎、吏部侍郎、京兆尹兼御史大夫等職,時人稱其為“韓吏部”。韓愈善寫墓志銘,是時“長安中爭為碑志,若市買然”(趙翼《陔余叢考》)。
而到了宋朝,成熟的官僚體制使這種懲罰方式更有效地發揮出懲罰的目的:朝廷制造出大量有名無實的官銜,把被貶者抑留于官僚體系之內,卻不使其具有權力。如蘇軾因“烏臺詩案”而被貶至黃州,“責授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水部員外郎是水部的副長官,但“檢?!眲t表示這只是一個榮譽稱號;團練副使是唐代的地方軍事助理官,宋代只表示官僚的級別,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職務;比較實在的倒是“本州安置”,規定蘇軾要住在這個地方,是被地方官吏嚴管的犯官,跡近流放。宋哲宗紹圣年間,朝廷大規模貶竄“元祐黨人”。死去了的司馬光、呂公著被追奪贈官、謚號,磨毀墓碑;活著的均被流放遠州,境遇甚惡。在“元祐大臣”中,蘇軾是受處罰最重的一個。依宋代不殺士大夫的祖訓,為人臣者得“罪”至大,亦不過遠貶,而到了海南島,則遠無可遠,無以復加,“所欠唯一死”了。蘇軾對于自己的不幸頗能處之不驚,但對于親朋好友因受他連累而遭遇平生大故,則甚懷不安。所以,蘇軾平生只給七個人寫過墓志銘,其原因相當程度上是出于對自己“罪臣”身份的自覺,不愿因自己的文字而連累他人?!捌缴淖譃槲崂?此去聲名不厭低”(《出獄次前韻二首》)?!拜Y平生以言語文字見知于世,亦以此取疾于人,得失相補,不如不作之安也”(《答劉沔都曹書》)。此中感慨,何其深沉!
換個視角,宋代碑志,除了記載墓主的籍貫、名諱、世系、官爵、學行、功名、宦游、政績、卒年等外,還包括妻子、兒孫、女婿在內的眾多家屬親朋。碑志在向世人展現墓主一生業績的同時,也比較完整地展示出以他為中心的人際網絡、社會關系。但宋哲宗紹圣以后,重新上臺的新黨對舊黨進行黨錮迫害,迫害對象擴大到黨人的子孫家屬,使其終身不能為官,或限制他們的仕途發展。蘇轍《巢谷傳》記載,當時“士大夫皆諱與予兄弟游,平生親友無復相聞者”,他們的眉山老鄉巢谷,以七十三歲高齡,“欲徒步訪吾兄弟,聞者皆笑其狂”。在這種情況下,就墓主及家屬言,自然會有懼禍的怵惕心理,誰還會去請蘇軾撰述碑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