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延萍
1937年,淞滬戰爭開戰三個月后,中國軍隊因失利而退守了,日軍隨及占領了上海。上海淪陷時,梅蘭芳正住在上海的租界。他原以為住在上海租界是比較安全的,誰知不久后的一天,有個日本人找上門來,希望梅蘭芳在上海電臺播一次音。這明明是日本人想借梅蘭芳來粉飾日軍占領下的太平,梅蘭芳當然是不愿干的,他當時就以馬上要到香港和內地演出為由而拒絕了。拒絕日本人后,梅蘭芳覺得不能再在上海呆了,便真的想到香港去演出。于是他就叫好友馮耿光先行到香港幫他布置一切,另托正在香港交通銀行任職的好友許源來幫忙聯系在香港演出的事務。馮耿光在香港的干德道租下一套房子,許源來也聯系好了演出的劇場和舞臺后,1938年的4月底,梅蘭芳率劇團來到了香港。
梅蘭芳在香港演出期間,有一天晚上,散戲后,馮耿光照例到后臺和梅蘭芳閑談幾句,然后告辭回他居住的淺水灣酒店,馮耿光走后不久,梅蘭芳一邊卸裝一邊和許源來說話,突然“呯”地一聲,化妝室的門被人撞開了,闖進來一個血人,梅蘭芳嚇了一跳,再仔細一看,原來正是剛出去不久的好友馮耿光。梅蘭芳趕緊叫人去請醫生,然后扶著馮耿光問出了什么事,馮耿光說他剛走出戲院不久,突然后面有人撲上來用一根鐵棍朝他的頭猛打了一棍,他頓時就倒在了馬路上,幸虧街上有行人聽見了聲響圍了過來,那兇手才沒有繼續下手,丟下兇器跑了。這時醫生請來了,經檢查,馮耿光的頭部受了重傷,醫生正在給馮耿光包扎時,梅蘭芳又叫人去馬路上把那個兇器找了回來,是根圓的鐵棍,外面裹著舊報紙,醫生看了說:“幸虧這棍子是圓的,要是換個有棱角的鐵器,這一下命就丟了。”
事后梅蘭芳派人調查,原來是上海的一個流氓追到香港干的,這個流氓曾在上海多次找過梅蘭芳,想包辦這次香港的演出,但都被梅蘭芳拒絕了,因此他追到香港報復,打馮耿光一來是為了敲山震虎,二來也懷疑是馮耿光從中作梗,梅蘭芳才拒絕他的。
演出結束后,劇團返回內地,梅蘭芳鑒于國內的局勢,就暫時留在香港定居下來。
在香港定居期間,梅蘭芳深居簡出,但他不忘學習,請了一個英國的老太太在家幫他補習英語,當梅蘭芳知道這位老太太還會世界語時,又興致勃勃地跟她學了一段時間的世界語。沒有課的時候,梅蘭芳就喜歡畫畫。他從小就喜歡畫畫,遇到一幅名畫、一件優美的雕塑或是各式各樣的藝術品,都要細細觀摩、欣賞;他學畫是從花鳥、人物入手的,在北京時期,名畫家如齊白石、陳半了、姚茫父、陳師曾、王夢白都是他家常客,也常對他的畫指點,由此他的畫趣十分濃厚,在朋友間也都熟知。誠然,在香港期間,一位朋友的夫人拿了一張自己的照片,請梅蘭芳幫她著色,這本來是那位夫人一時興到的游戲之舉,可梅蘭芳卻非常認真,著筆細膩,敷色澹雅,看了的人都贊道:“這哪里是照片,簡直成了一幅絕妙的仕女圖哇!”
這一來,許多朋友都拿來照片讓他上色,在香港期間,梅蘭芳共為朋友的照片著色多達二三十張。
自從劇團離開香港后,梅蘭芳就沒有用胡琴吊過嗓子,他對外總說自己的嗓子已經退化,不可能再演出了。而實際上他念念不忘的是在等待著有一天抗戰勝利的到來,他要重新登臺,他又怕時間久了,嗓子真的會退化,因此,每隔一段時間,他就叫來會吹笛子的許源來,陪他吊幾段昆曲,為了不使歌聲傳出,引起人家的注意,他總是小心地把門窗關好,把窗簾拉上。有一次吊《刺虎》,唱到“有個女佳人”的佳字時,工尺相當高,而且腔要拖得很長,梅蘭芳雖然勉強唱上去了,但不夠飽滿,他就大為感慨地對許源來說:“老話說曲不離口,一點也不錯,老不唱,只怕嗓子就要倒回去了。”
梅蘭芳很愛看電影,他常從銀幕上吸取藝術素養,來豐富自己的舞臺藝術。在香港期間,當地的“娛樂”、“皇后”等幾家大電影院,他是經常去的,而且不論是外國片和中國片,他都喜歡看。當時中國的古裝片還處在萌芽階段,遇到有這樣的新片到港,他就總是打電話叫許源來陪他去看,看了后,就和許源來談影片中藝術方面的處理問題,還指出里面的服裝、動作和背景的配合,哪些地方是調合的,哪些地方顯得生硬。他這種關心和研究,是為日后自己拍戲片時作參考。
有一次香港上演卓別林編導加主演的《大獨裁者》,卓別林在這部影片中除了扮演大獨裁者希特勒外,還扮演了一個酷似希特勒的理發師,用一種暗喻雙關的手法諷刺了希特勒的狂妄自大,愚蠢不堪,不僅揭露了法西斯的反動本質,而且還預示著希特勒必將走上滅亡的道路。梅蘭芳十分欣賞卓別林的演技和在影片中諷刺法西斯主義的思想,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共看了七次這部影片。
1941年秋,梅蘭芳思念在內地的親友,就和馮耿光商量說:“香港不是久居之地,我早就想離開,你看到哪里去為好?”
鑒于國內當時的局勢,馮耿光建議他先去桂林,梅蘭芳同意了。馮耿光隨及托信托中國銀行桂林分行的經理陳雋人幫忙在桂林準備住房,不久,陳雋人回信說已租好房了。梅蘭芳很是興奮,忙叫許源來去訂飛機票。
就在梅蘭芳準備啟程回內地之時,日軍驟然占領了香港,讓梅蘭芳的行程擱淺了。1941年12月8日的清晨,一陣猛烈的高射炮聲在香港上空響起,梅蘭芳驚醒后,給好友許源來打電話,許源來還以為是演習,梅蘭芳則說:“看樣子不像演習,我從窗口已經看到對岸機場有火光,好像遭到了轟炸。”事后證明了日軍正是那一天開始向香港展開了全面的進攻。許源來趕去看梅蘭芳時,梅蘭芳皺著眉頭說:“糟啦!早走一步就好了。香港是個孤島,我看是守不住的,早晚要被日本人占領,我一向離著他們遠遠的,這回難免要碰上了。”
日軍圍攻香港18天,每天炮聲隆隆,日機也常來轟炸,梅蘭芳就和許源來住在半山,山上沒有防空設備,敵機來轟炸時,就只能躲在樓房的地下室里。梅蘭芳素來愛整潔,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中,他照樣每天刮臉,所不同的是,他不再刮胡子。馮耿光和許源來問他:“莫非你有留須之意?”梅蘭芳肅然地指著胡子說:“別瞧這一撮胡子,不久的將來,可能會有用處,日本人如果蠻不講理,硬要我出來唱戲,那么坐牢、殺頭也只好由他;如果他們還懂得一點禮貌,這塊檔箭牌,就多少能起點作用。”后來事實證明了梅蘭芳卻有先見之明。
日軍占領香港后的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突然有一個日本人闖進梅蘭芳的住所,他一見梅蘭芳就搶著握住他的手說:“你真把我找苦了,我們進入香港后,酒井司令就指派我要找到你,我找了一天沒有頭緒,有人說你已經不在香港,可是據我們的情報,你沒有去重慶,8號夜里重慶派來接人的兩架飛機里面也沒有你,我肯定你仍在香港,但不知道你的住址,叫我干著急,直到昨天晚上才有了你的線索,現在我能見到你真是高興!”
梅蘭芳沒有表情地說:“你找我有什么事?”
對方說:“我叫黑木,是酒井司令想見見你,你哪天有空,我來陪你去。”
梅蘭芳說:“現在就可以去。”說完就進里屋拿帽子。馮耿先見他拿帽子,就問:“你拿帽子上哪兒去?”梅蘭芳說:“來的那個日本人要我去見他的司令。”馮耿光著急地說:“不行,你不能去。”梅蘭芳卻十分鎮靜地說:“到了這個地步,我把生死早就置之度外,怕有什么用?”說完后,就走出去對黑木說:“我們走吧!”馮耿光只有在陽臺上目送梅蘭芳跨進黑木的汽車,隨及汽車彎彎曲曲地下山去了。
得到日本人帶走梅蘭芳消息的許源來也當即趕到梅蘭芳的住所,和馮耿光還有幾個關心梅蘭芳的朋友一起焦急萬分地等著梅蘭芳的歸來。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天都黑下來了,終于聽到遠處有汽車喇叭的聲音,一會兒,這輛車總算開到了門口,馮耿光和許源來等幾個朋友趕緊跑下去,果然是梅蘭芳回來了,大家心里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都趕緊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問他:“怎么到這晚才回來?”梅蘭芳微笑著說:“別忙,等我放下帽子,擦把臉,再仔細講給你們聽。”
稍稍整理了一會兒,梅蘭芳對大家講敘了事情的經過:酒井的司令部設在九龍的半島酒店,黑木帶我到酒井的辦公室時,酒井正在隔壁房間開會,黑木過去報告了后,一會兒酒井就過來了,他一進來就握著我的手說,二十年沒有見面了,你還認得我嗎?我在北京日本使館當過武官,又在天津做過駐防司令,看過你的戲,跟你見過面。他一面說話一面盯著我嘴上的胡子看,然后用驚訝的口氣說,你怎么留胡子了?像你這樣一位大藝術家,怎么好退出舞臺?我說,我是個唱旦角的,年紀老了,扮相不好看了,嗓子也壞了,已經失去登臺的條件了,唱了快四十年的戲,本來也應該退休了。酒井聽了,沉吟了一下,就讓黑木給了我一張特別通行證,對我說: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訴黑木,給你解決。話說完了,我就告辭了,誰知黑木卻拉住我不放,強要我到他家吃飯不可,吃完飯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又想急著回來,但黑木又纏著我大談其戲,又留我吃了點心,才陪我過海,派車送我回來。今天總算讓我闖過來了,你們別以為酒井、黑木他們會對我有什么好意,準是想利用我,等著瞧吧!”
梅蘭芳的猜測沒錯,果然后來日本人想利用梅蘭芳的名氣名聲,但每次都被梅蘭芳以各種理由擋回去了。一次是日軍某部隊召開一個占領香港的慶祝會,來信邀請梅蘭芳參加,要梅蘭芳在慶祝會上表演一出京戲。梅蘭芳請一個牙醫幫他寫了一張證明,證明自己患了牙疼不能唱戲,然后將證明放進回信拒絕了。沒過多久,日軍軍部又派人來,說為了繁榮戰后香港的市面,想請梅蘭芳出來演幾天戲。梅蘭芳當時就回絕說:“我的劇團不在香港,我一個人無法演出。”日軍只有作罷。
汪精衛在南京立偽政府時,為了慶祝,曾叫日本的特務機構“梅機關”派專人到香港,邀請梅蘭芳去參加,并說只要梅蘭芳答應參加,會派飛機來專程接他,梅蘭芳以自己有心臟病不能坐飛機為由而拒絕了。
梅蘭芳當時的處境真好比籠中鳥,他唯一的寄托就是偷聽短波,想從短波中得到戰爭的局勢和內地的信息。每天晚上,他就在臥室里把門窗緊閉,放下窗簾,熄滅電燈,用兩條棉被包住無線電收音機,只露出一小塊,聲音盡量開低,把耳朵緊緊貼在上面聽,每當他聽到一些重要消息,總是告訴他的好朋友,讓他們一起分享。當時他的樓上樓下都住著日軍軍官,但他一直冒著危險收聽,一直堅持到他離開香港為止。
當時,有好些人都輕裝簡從悄悄地從香港偷渡到內地,梅蘭芳也決定先把他在香港上學的兩個兒子梅葆琛、梅葆珍設法送回內地。他托付朋友安排好后,他在家里舉行了一個送別宴。飯后,梅蘭芳躊躇著對朋友們說:“萬一路上被日本人發現是我兒子,可能給攔回來,這兩個孩子的名字從學校里都是查得出來的,所以我想給這兩個孩子改個名字,可是改了又得讓他們記得住,盤問的時候才不會露馬腳,你們看我這個主意對不對?”朋友都說梅蘭芳真過細,想得周到,其中馮耿光出了個主意道:“這兩個孩子的小名不是叫小四、小五嗎?干脆以他們這個諧音改叫紹斯、紹武,這樣他們容易記得住。”梅蘭芳點頭答應了。在兩個兒子分別出發的日子,梅蘭芳都要把他們送到門口,凄然擁別,又一直招手目送著他們下山遠去。
漸漸,梅蘭芳的許多朋友都離開了香港,梅蘭芳也生出了回內地之意,有的朋友建議梅蘭芳化裝偷渡到內地,但梅蘭芳仔細考慮后覺得不妥,因為認得自己的人太多,萬一被日本人抓到了,那今后的事情就不好辦了。思慮再三,梅蘭芳覺得干脆公然回上海去,上海、香港都是日軍的勢力范圍,日本人不會阻擋的。果然,梅蘭芳的猜測沒有錯,1942年夏,梅蘭芳從香港乘飛機回到了上海。當他走進馬斯南路舊居時,他的夫人簡直認不出他來了,他不僅很憔悴,而且變得又黑又瘦,再加上又留了胡子。當夫人終于認出他來后,難過得哭了起來,邊哭邊說:“上海到處都在傳說,說你從香港坐船回來,半路上船被打沉了,我擔心得幾夜都沒有睡好覺!”
梅蘭芳苦笑道:“我現在回來了,你該放心了!我們的日子照樣會好起來的。”
梅蘭芳就是帶著這樣的信念在日本人占領下的上海等呀、熬呀,終于盼到了1945年日本人投降的日子,8月15日,當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一傳來,梅蘭芳頓時興奮得流下了眼淚,而且馬上就去把他保留了多年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第二天早上,梅蘭芳就開始了在院子里練功、吊嗓子,他迫不及待想要登上他鐘愛的藝術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