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勇,筆名原野,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北作家協會會員。曾在《大家》《北京文學》《天津文學》《山東文學》《長城》《鴨綠江》《時代小說》《北方文學》《讀者》《今晚報》等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一百余萬字,并多次獲國內各種文學獎項。散文曾入選國內多種選本,現在香河電視臺供職,系廣告編輯。
內蒙長調
內蒙長調讓我的內心充滿憂傷,讓我無心再去尋找歸家的路,讓我卑微的靈魂想去四處漂泊,一如摒棄了人間世俗的流浪漢,告別了四月溫暖的故鄉,也告別了多情嫵媚的絕色女子,去四方云游。其實解讀內蒙長調需要一種超凡脫俗的境界,走入這種境界的人認為世俗其實太過于骯臟,充滿了油滑的市場運作的銅臭氣息。
去年秋天,我在北京音樂廳聽內蒙古歌舞團的馬頭琴獨奏音樂會。當一位叫巴特的馬頭琴演奏家用他的一雙出神入化的手演奏內蒙名曲《牧歌》時,一位四十幾歲的中年聽眾竟然激動得滿臉淌淚,爾后又放聲痛哭。坐在痛哭不止的中年聽眾身邊的兩位衣著入時的美麗女子輕聲罵男人有病,并憤然離去。望著絕色佳人漸走漸遠的俏麗背影,我忽然想到,讓一位不懂高雅音樂的人去欣賞高雅音樂,一如為一頭牛彈奏肖邦的前奏曲。內蒙長調是一種可以凈化心靈的音樂,它和淺薄庸俗誓不兩立,它融入了太多真男人的元素,它是一種壓抑和落寞的靈魂淋漓盡致的釋放。它讓我們在冰雪飄搖的寒冷冬季想到七月開滿鮮花的草原,它讓我們在七月開滿鮮花的日子里放聲歌唱,它告訴我們在茫茫草原上快樂是短暫的,而寂寞卻是長久的。它讓一個壓抑太久的牧人變成了一位參透了人生真諦的哲人,它讓我們見證了蒙古人的智慧都是大智慧,蒙古人的忍耐都是大忍耐。
十幾年前我聽蒙古族歌唱家騰格爾用蒼涼的聲音唱《父親》時,我對騰格爾的歌唱并不以為然,但隨著我對內蒙大草原的熱愛,我漸漸地就迷上了騰格爾,我以為騰格爾不是在用聲音唱歌,而是在用他的整個生命來歌唱。他的歌聲里融入了太多太多生命的元素,一個沒有經歷過太多苦難太多落寞太多滄桑的人是不會讀懂騰格爾的。一個只想收獲鮮花和掌聲,只想收獲溫柔和美色的人也是不愿意走近騰格爾的。騰格爾是茫茫草原上一縷綠色的風,是一只大聲嚎叫的草原上的孤獨的蒼狼,他不會用獻媚的笑臉去討好觀眾,他更不會用低俗的煽情去討要幾記稀稀拉拉的掌聲,他只知道用他的生命去唱,去唱!在他的歌聲中,覆蓋在草原上的積雪悄悄地融化了,迎面吹來的是草原五月溫暖的風,溫暖的風喚醒了草原綠色的記憶,于是在溫暖的風的撫慰下,茫茫草原不知什么時候就綠了,花也開了,美麗的姑娘走出了封閉的氈房,姑娘要去錫林河邊尋找去年夏天見過的那只雕花馬靴……
因為騰格爾,二○ 四年七月我曾獨自一人來到內蒙古的錫林郭勒,我靜靜地躺在錫林河邊綠茵茵的草地上,我想聽牧人原汁原味的馬頭琴,我更想聽美麗的蒙古族姑娘用她優美而高亢的聲音唱蒙古長調,我還想看到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意景象。但我終于什么也沒有聽到看到。在我身邊以及更遼遠的地方,生長著一些矮矮的草和草中正在盛開的各色野花,就是這樣的一些矮草和各色野花在草原上也是不多見的,牧人說今年草原上雨水豐沛,草長得好,所以牛羊也就格外肥壯。牧人對我這樣說時,他們發自內心的笑聲是溫暖和明亮的。我不知道雨水瘦弱的內蒙古草原是一副什么樣子,因為我沒有看到,我只知道這遍地矮矮的小草就是最好的年景。我問牧人說,我到哪里去可以找到比牛羊還要高的草場?一位六十多歲的老牧人說,他活了這么多年頭,也沒有見過那么高的草,他一邊說著就笑了,他笑了,我也笑了。這時如血的殘陽緩緩地在草原上流淌,花色的牛和白色的羊都變成了殘陽的色彩,草原的黃昏來到了,草原黃昏就像前蘇聯列賓的一幅叫做《牧歸》的油畫,此時,我就走入了這幅油畫,其實草原的大美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它需要我們用心靈去感受。這時我忽然就想到了大西北歌王王洛賓,其實稱王洛賓為歌王是不正確的,歌王太接近于民間了,而民間藝術似乎和高雅及純粹總還要有一點距離,而王洛賓的音樂不光高雅純粹,且充滿浪漫色彩和登峰造極。絕美的夕陽中,仿佛走來了音樂藝術家王洛賓,他唱著“在那遙遠的地方”,而那個美麗的姑娘,不就是那個要去尋找雕花馬靴的叫作高娃的美麗的蒙古族姑娘嗎?
博爾赫斯的寧靜黃昏
每個詩人的內心都是充滿激情的。他們的激情不會均勻分配,更不會趨炎附勢有選擇地拋灑,他們的激情一旦熊熊燃燒,其藝術靈感就會自由飛翔和無保留地噴射。詩人其實就是上帝賜給世界的一只只通體透明的螢火蟲,螢火蟲飛翔和歌唱的時間是不會久遠的,就像詩人的生命本來就是脆弱和易逝的。當詩人博爾赫斯孤獨地行走在一九二三年七月布宜諾斯艾利斯郊外黃昏的街道上時,他的內心是憂傷的,他的憂傷來自于生活本身和他鐘愛的文學。當年博爾赫斯崇拜伏爾泰、斯蒂文森、康拉德和埃薩、克羅斯。他以為和這些早已有定評的文學大師相比他的內心和思想是貧乏的,他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到達他們擁有的藝術高度和思想高度。這一段時間博爾赫斯晝夜苦讀,他讀惠特曼、斯蒂文森和尼采、叔本華以及太多的文學和哲學著作。通過閱讀,博爾赫斯認為即使是文學大師也有很大一部分人的作品是應付之作,他們沒有將文學的神圣使命及社會責任感滲透到寫作者的骨子里,他們把文學當作步入上流社會的鋪路石,他們接受男人的贊美和女人的愛情一路春風地走進鮮花和掌聲里。他們的寫作手法雖然登峰造極,語言雖然無與倫比,但他們大多人的作品普遍缺少一種沉重的歲月滄桑感和社會使命感。一九二三年的博爾赫斯經常站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黃昏的荒郊上,他望著像用水洗過一樣的湛藍天空和通體透明的一朵朵白云久久佇立,這時風從遠方吹來,帶來五月小葉玫瑰的芳香和泥土的苦澀味道。然而這洗去鉛華的優美景色并沒有給博爾赫斯帶來太多的愉悅,他的內心仍是憂傷的。他不斷反復吟誦卡萊爾的一句名言,“世界歷史是我們被迫閱讀和不斷描寫的文章,在那篇文章里我們自己也在被人描寫著。”博爾赫斯想,假如歷史都失去了真實,那么什么還是真實的?這一段時間博爾赫斯的詩歌創作也是低迷的,他在一首詩里寫道,失去了記憶也失去了希望,沒有了局限,神秘莫測,幾乎成了本來的偶像,死者不只是一個死了的人,而是死亡,就像對其全部說教均應唾棄的秘宗教派的上帝,將一切全部置之度外的死者,就是整個世界的背離與淪喪……詩人的內心是憂傷的,他的文學成就雖然被很多人所認同,但他不為所動。他甚至拒絕了隨著事業的成功而不斷走近的愛情,他就這樣平靜而低調地生活著。他仍然喜歡黃昏,他以為黃昏可以使一顆浮躁的心靈得到片刻的寧靜,而進入寧靜的狀態就是進入神圣詩歌的狀態。他不放過任何一個漸漸向他走來的黃昏,他認為所有的黃昏給他的感覺都是不同的,他在一個黃昏里又寫下了這樣的詩句,“知道哪條河流曾經映照過,你如今蹤跡盡失,化作了沉埃的容顏,知道哪些君王,哪些偶像,哪些武士,你那永恒的匈牙利的哪一道光輝,給了你唱出第一支歌的靈感。”一九二三年的博爾赫斯的所有的詩歌都是充滿憂傷的,然而這樣的憂傷對于博爾赫斯卻不是一件壞事情,憂傷使博爾赫斯靈感充盈,才思敏捷,思想睿智,讓他更容易走入靈性的詩歌。為此,博爾赫斯曾經說過,生命的每一個瞬間、每一件事情都應該是富有詩意的。這句話不是博爾赫斯在一九二三年說過的話,這是博爾赫斯在他年屆七十時在一本書的序言里說過的話,這時期的博爾赫斯已經不寫詩了,他寫小說和散文。然而不再寫詩的博爾赫斯卻永遠鮮活著一顆詩性的靈魂。
真正的文學工作者都要鮮活著一顆詩性的靈魂,惟有靈性的詩才能使人面對蒼白和無奈的生活保留一種鮮活的感動。博爾赫斯是因寫詩而登上文壇的,詩歌伴陪他走完了寧靜而孤獨的一生。博爾赫斯一直到六十八歲才和一位叫埃爾薩·阿斯泰特·米連的孀居女人結婚,三年后又很快離異。
一個真正的詩人給人的感覺總是特立獨行、卓爾不群的。他們認為庸俗很臟,他們不愿和太多的平庸者為伍,他們寧靜而充實地活在生命年輪的每一個日子里,并賦予每一個日子詩的意境和深刻的哲思。
博爾赫斯在從事小說和散文創作以后,開始喜歡左拉、莫泊桑、雨果、福摟拜和托馬斯等人的作品。他以為這些文學大師的作品才稱得上是真正的經典,經典是所有的人耳熟能詳的,而所謂的學院派和團體所冠以的經典不是真正的經典。博爾赫斯晚年雙目失明了,但即使是失明以后,他也沒放棄寫作,失明以后的博爾赫斯的視覺環境雖然是黑暗的,但他的心靈和思想卻是明亮的,對于一個心靈和思想明亮的人,視覺的黑暗又算得了什么?
走近博爾赫斯,走近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激情,走近漸漸向我們逼近的每一個優美而名副其實的生命黃昏,走近一種寧靜的生活狀態。我們無權干預某些人的平庸和無所事事的玩事不恭,但我們卻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博爾赫斯也曾在他的心靈深處對自己的命運感到不滿,但這是一種不再相信自由意志的不滿,他的晚年更傾向于哲學,很多文學大師的晚年都是這樣的,深刻寧靜、隨遇而安。他們收獲了深刻,卻失掉了鮮活的詩意和靈感。然而,博爾赫斯卻沒有,博爾赫斯在他的詩歌《收獲》里有兩句詩是這樣說的:“美好的感受真可謂千千萬萬,也許只有少數能夠永駐心間,為長流不息的心跡,留下些微裝點。”博爾赫斯,一個詩情永駐內心的人。我愿追隨你走進生活中的每一個寧靜而絢麗的黃昏。
桃花燒
桃花在唐朝著實火了一把,當年在太平盛世的唐朝文人雅士,幾乎都曾歌詠過桃花。盛唐的桃花當然也不負眾望,她們在溫暖春風中款款盛開,一如嫵媚的絕色佳人。正如唐人崔護的《題都城南莊》一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崔詩人路過此門時,正有一美色佳人在門前佇立,而門前也正有燦爛桃花如火如荼一般熱烈盛開,不知是美色的俏臉映紅了桃花還是艷麗桃花映紅了美色佳人的俏臉。崔詩人想念門前桃花下邊的佳人,次年又從此門過,只見桃花依然燦爛,卻不見門前的美色佳人,這讓崔詩人既充滿感傷又對美色佳人無比懷念。寫桃花的詩還有白居易的“村南無限桃花發,唯我多情獨自來”,杜甫、李白、劉禹錫等眾多唐朝大詩人也曾為其落筆。
到了宋朝,桃花就不受歡迎了,宋人比唐人更瀟灑飄逸、放蕩不羈,他們不僅限于寫七律寫五言,他們還寫詞。他們以為詞更超凡脫俗,詞也更能抒發自己的深遠意境。他們甚至嘲笑唐人的木訥與呆板,宋人也不喜歡讓唐人偏愛得如醉如癡的桃花,宋人以為桃花俗不可耐,桃花太下里巴人,太接近于民間。宋人喜歡梅花和菊花,還有江南的青竹,如女詞人李清照的《玉樓春》,“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將梅花狀之以紅酥,比喻新穎且獨特。還有呂本中的《踏莎行》,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詞以雪中梅花的奇絕展開想象,道出了不同時期賞梅的不同心情。還有范成大的《悵望梅花驛》也對梅花有不同的描寫和感悟。宋人對菊花和江南的青竹有太多的描寫和歌頌,在此,我不想一一敘述,我只想說一說被宋人不屑一顧的桃花。桃花到了元朝和明朝也一直未受到文人的重視,到了清朝又有詩人提到桃花,但清朝的桃花也未引起文人的重視,清朝盛行小說,桃花在清朝只是個別詩人的一廂情愿,對桃花的喜愛終于沒有形成氣候。
正如宋人所說,桃花是民間的,民間的桃花在民間的土地上不聲不響地盛開著,無需太拔高、太超脫化的禮贊。
近些年來,故鄉冀東北的土地上也開滿燦爛桃花。去年四月中旬有平谷的文友和廊坊的文友邀我去看桃花,我欣然應命。
四月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們十幾位文友來到了永清縣后奕鎮的千畝桃園。說良心話,后奕鎮的千畝桃園和北京平谷區的桃園比較起來是小巫見大巫,平谷區的桃園在桃花盛開時就像是一片桃花的海洋,人一走進去就融化在其中了。而后奕的桃花卻顯得單純和儉樸,很接近于民間。我們置身在后奕的千畝桃園里,更感覺腳下的土地空曠,頭頂上的藍天高遠。我們在桃園里賞桃花,拍桃花的照片,甚至還有一位畫家支起畫板畫起了素描,就是沒有人為桃花作詩。文友里有幾位是專門寫詩的。我這樣想著,就想到了唐代,想到了唐代寫桃花的詩,和被詩拔高成陽春白雪的燦爛桃花。當年唐朝的桃花,可稱為大唐盛世的國花。
如今的桃花是屬于民間的,民間的桃花為什么得不到詩的滋養,此時正在賞桃花的諸公,不都是作家和詩人嗎?頌贊桃花的詩歌在哪里,歌頌桃花的文章又在哪里?
其實歌頌桃花的詩詞都是深深地埋存在我們內心的,我們不再刻意地去寫詩,但我們人人的心里都有詩。當有人說中國的詩歌已經走入窮途末路時,這當然是詩人的悲哀,可我以為這不光是詩人的悲哀,更是我們中華民族的悲哀,一個不被偉大詩歌滋養的民族,會缺少很多空靈的想象!當然缺少的,還有對民間燦爛桃花的激情禮贊……
我寫到這里時,正有一樹樹桃花在陽光下盛開,我想這是民間的桃花在陽光下默默地燃燒,一切屬于民間的,就讓它回到民間吧!一如被唐朝譽為陽春白雪的桃花,它們本來就是屬于民間的。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