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滌
心理學和常識似乎都告訴我們,歡愉的日子過得快,回憶時多彩多姿;艱難的日子過得慢,回顧時卻空白一片。然而從“知天命”的年歲開始,對以前“苦日子”的追憶多了起來,而且越回想越堪琢磨。我們這輩人,所謂“文化大革命”時期的“老三屆”者,什么都得倒著來:踟躕迷途之際就想探索天命,其時不但離“不惑”遙遠,根本就“立”不起來。眼下年屆“耳順”(何為“耳順”,誰能說清?),卻惦著要替自己做個交代,于是有了如下的一番盤點。首先是自習讀過的書,印象至深的那幾本。
一
先來講老子的《道德經》。中國人的立身之本,多取自儒家,或佛教或黃老,不過在科考制度的督導之下,大多都被趕入到孔孟的框架。1971年起,我試著讀了《論語》,總不覺得入味,受到的感動尚不足以抵御惶惑。當時的主席,渴望當萬民萬世的“導師”,自然和孔子沖突,興起各種荒唐的紛爭,不斷“揪出當代的大儒”,竟然把武將林彪定為儒教最大的代表。民眾也折騰如麻,從誓死捍衛林副主席跳到誓死捍衛“江青旗手”,忽而又跳到捍衛其他的,直到填身溝壑還不明白是為了什么。其實“拼死打倒”和“誓死捍衛”不過是一個硬幣的兩個面,更確切一些,猶如一柄劍的雙鋒,都能斫傷人性。如此病態,“吃藥”就成了主題(后來知道,南懷瑾先生有“儒家是糧店,道家是藥店”的妙喻)。良藥哪里才能找到?
我之接觸到老子,純屬碰巧。為了平息自己的浮躁,我隨一位好友練書法,天煒兄在書畫是個天才。在他家里看到一本《老子正詁》,很喜歡它題簽的書法。但天煒指出,其字體雖類趙孟頫,但多用偏鋒,肥美而無勁氣,不過書倒是值得細讀的。于是開始讀高亨先生撰寫的《老子正詁》,不想一讀就是一輩子的理念轉折。
當時縈注在心的問題是,難道就不能做到“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家國”嗎?這委實難。毛澤東就教訓過明史專家吳晗,說劉伯溫功成身退,是不可能的事:既然搏了命,怎舍得不爭收獲?(多年以后到普林斯頓大學拜望余英時教授,才蒙他指正,毛說的不是劉伯溫而是彭和尚。)確實,在朱元璋治下,要學范蠡遁跡江湖,不為革命出力,極難。然而老子卻說,這是可能的,可行的,更是值得致力追求的。
黃老之學,向來被看做王霸大略和奇正之術,推崇陰柔克陽剛,它能不能為小民所用?對你我這樣的常人,怎樣才能“保全性靈于人世”?恐怕一生都整不明白。在輪回不已的“婆媳文化”中,不要說絕大多數人熬不成“婆”,就算是熬成了“婆”,又值得回味“媳婦”的煎熬么?這層道理,用西俗的粗話直白地講,就是既不愿意被人強暴,也不愿意為了不被人強暴而強暴人。一個人能不能從強奸和被強奸的漩渦里升華出來?
我是在病房里誦讀《老子正詁》的。我的大姐在胃大出血后仍被驅往農場干活,一年間就惡化為胃癌晚期,回上海進行手術和化療終無效。1972年晚秋,我看護大姐在病榻上渡過她二十六歲的最后二十天,她在強忍劇痛睡著時,我就讀《老子》。它的五千言,字字珠璣,對我來說,“老子”真是天下第一。后來我把自己的名字改為“滌”,正是取自于《老子》的“滌除玄鑒,能無疵乎?”讀者也許看得出,我在《南方周末》的專欄名“身后身先”,也是來自《老子》中的“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老子的教誨,能幫助俯瞰人生、歷史、宇宙,得益于近年來的文物發掘,《道德經》增添了不少更合理的注釋,自然毋庸在此絮叨。不過我想,人類社會,處于病態的時候正多,往往和“常態”錯綜莫辨,《老子》既是“藥品”,又可以是“保健品”,時常服之習之,不亦宜乎?譬如眼下,“市場”是個超強的“磁場”,把人們吞噬其中團團轉而不能自己,魔力所及,比“暴政”實有過之。怎樣做到《老子》里的“貴身”,而不是“奮不顧身”地爭先恐后,怎樣才能“茍全性命于市場”,已然是我們的年輕人必須過的坎了。
記得雨果曾經斷言,“歷史就是黑夜!”然而讀史籍如能得其法,是可以燭照我們前行,至少能給人以慰藉的。1974年讀《資治通鑒》,就曾給了我很大的安慰。
一個親戚,經過自我“掃四舊”加上被抄家,居然還保有一部《資治通鑒》,且是同文書局的石印本,已屬難得,于老師愿意讓我借閱,更是難得。我起了通讀《資治通鑒》的念頭,這肯定是個原因。《資治通鑒》近三百卷,同文本訂為六十冊,恰好方便我每周讀一冊,平均日讀一卷,到了周末,再換下一冊來讀。那時我在上海的“里弄生產組”謀生,終日扛活而收入菲薄,體力透支挺大的。夜間啃書,也算是種磨煉。同文本的線裝書印制相當精美,但無標點,僅斷句一項,就夠我這樣沒甚根基的失學青年瞧的。感謝當年的時間不賣錢,“機會成本”微不足道,居然能夠堅持一年多,把通讀全書的“大工程”給干完了。說是通讀,不如說是自我期許,在無人指點無書參照的情況下,至多囫圇吞棗而已。學到了什么,很難講,除了一些故事之外,總體的印象是得到了不少安慰,也獲得了些許自信。
《資治通鑒》上下貫穿一千三百年的歷史,充滿著中國人的磨難。天作孽和自作孽,頻頻發生,幾乎是無卷無之,眾生難得有安生的時段。即使偶有“盛世”,如唐朝的開元、天寶年間,也不超過五十年,尚不能窮盡常人的一世。雖然中國的史書多事件記述,鮮數據統計,但在少許的數字里,記載著人口的極大起伏,好不容易增長到五千萬以上的人口,忽忽地又頓挫為兩千萬以下。由此可推斷,人民多半不得終享天年。
讀著讀著,我豁然開朗:人們為之悲悼的“文化大革命”,豈是“史無前例”?實在是“前例充斥”而已矣!任何人欲安渡一生而不遭劫難,實在是不符合“歷史規律”的奢望。與其自怨自憐,不如自砥自礪:喜樂平和在于自己,充實提升在于自己,無論時勢如何,選擇就在腳下,于是乎信念油然而生。讀《資治通鑒》帶來的這個黃金般的悟得,真是意料未及。
讀完《資治通鑒》后,原本計劃讀《續資治通鑒》的,終不克堅持。一年后,《資治通鑒》得到開禁,中華書局也出了廿卷本,現代的版式,有標準的分句,甚易讀。我買了一套,期望能再精讀一通,但始終沒能兌現,書也徒然成了供品。
二
介于“經”、“史”之間,對我影響顯著的還有湯因比的《歷史研究》,曹未風先生翻譯的索麥維爾簡本(三卷),頗值得記錄。當年該書作為“內部發行”,由一位讀友惠予轉借,1975年我用了大約兩個星期讀了,由衷地喜愛它。
湯因比的格局和敘事的史詩性質,和馬克思的類似,顯成對比的是,湯因比強調精神生產因素對人類歷史的決定性作用,一如馬克思突出物質生產的因素。我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留美后,國內陸續出了不少介紹湯氏學說的書刊,湯因比在辭世前完成了全書,而他親自選定的簡本(和Jane Caplan合撰),圖文并茂,也早有了中譯本。在此只提他對歷史的一個關鍵詮釋——“適度挑戰和成功應戰”的模式,對我理解世事的影響。
湯因比提出了不少史實,指證一類文明、一種文化、一個民族、乃至單個的人,在其發展過程中凡能從同儕中脫穎而出邁向卓越的,必以成功響應嚴峻挑戰為契機。積年來對生活的觀照加深了我對此的信服。所謂“適度的挑戰”,按湯氏的解釋,是非常嚴峻的,難以想象能以現有的資源、手段、知識技能加以克服的重大危機,然而還沒厲害到壓垮決心背水一戰的人們的那種。記得湯因比曾舉證道,美國北卡羅來那州的氣候地理環境不利于生產,但那里的人積極響應,成功挑戰的結果使它比自然條件遠為優越的南卡羅來那州更加發達和富裕。相比之下,青藏高原的氣候地理環境的挑戰就太過嚴酷了,連耐力極強的牦牛都只能披著長毛呆呆佇立難行。故而藏民無法應戰并克服之,他們形諸宗教的生活價值觀也因此傾向于展望來世,對于現世的境遇則忍于調適而已。
當應戰者充滿信念,不畏風險、不憚犧牲,決心執著應戰,那么,一旦成功克服危機,他們的能力、信心、境界和創造力就會有質的躍遷。其時更上層樓的輝煌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湯因比更把人類的探索——進展的努力看作沒有航海圖的旅程,是一系列憑恃“信念”的活動。其中信念的強弱以及發揮信念的時機是響應“適度挑戰”能否成功的決定性要素;因而也是不同文明、文化價值、政體組織、乃至家庭個人等種種人類建制區分高下的關鍵因素。和“唯物史觀”大相徑庭的是,湯氏相信,這類信念的力量很難用物化或“科學技術”的方法來測度,是數據等“硬指標”所無法準確揭示,其“規律性”遠遠不是鐵定的。
湯因比稱信念的力量為“內部知識(internal knowledge)”。任何具有練歷和實戰經驗的領袖,無論是優秀的軍事指揮官,還是賽事博弈的高手,都懂得如何敬畏這種信念的力量。湯因比的“內部知識”,我以為,當譯成“民心”、“士氣”、“斗志”、“奮發向上的精神”等等,即使以神秘色彩的“氣數”代之,亦未嘗不可。
湯因比顯然認為,嚴峻然而不是摧毀性的挑戰對具有內在精神力量的——無論對民族或是個人——是上蒼賜予的“相反相成的祝福”(disguised blessing);而成功的應戰,不管代價有多大,都將成為推動繼續進步的偉力,使應戰者得以升華和超越。譬如,托爾斯泰對此就有極高的認同。在《戰爭與和平》里,他曾借書中人物的口說,在兩軍作生死對峙時,決定勝負的往往是在千鈞一發之際,一方的將士從內心煥發出強烈斗志,奮力迸發出“烏拉——”的吶喊。
其他如“逆境的美德”、“創造性的個人”、“退隱和復出”等等,在湯氏的學說體系里都具啟發性,例如,書中對馬基亞維里及其《君主論》的講述,是建立在“挑戰和應戰”和“退隱和復出”的模式基礎上的。
湯因比曾說他對歷史的志趣是一種“信念活動”,幫助人類繪制一張“航海圖”,以便在混沌的世界里航行。當人們具備了能力反思,領悟到所處的環境充滿了不確定的變數,為了增加存活的機會和風險能被控制的信念,他們力圖把世界納入到自己能夠理解的框架并妥為詮釋。神話傳說、圖騰宗教、科技探索、文藝創作都是這類努力,史學研究是其中之一。但要從歷史中抽引出“科學規律”,以及能夠鑒遠知來的鐵則,湯氏認為,就未免太言過其實了。
看來《資本論》是無論如何不能不提的了。我們一輩對馬克思的學說有一種特殊的情懷,不單因為它是我們際遇的一個根由,而且當時受著敦促讀馬列“原著”,《資本論》是為數極少的“可以讀的”嚴肅經典之一。不少青年正是抱著理解自己的境遇,試圖探詢社會的前程,來讀這部書的。我則在1973年花了幾乎一整年來啃它。
當時自習英語了一段時間,必須找一本詞典,于是逛到了上海福州路的書肆。有人愿意出讓一本陳易里編纂的《英語大辭典》,索價五元。對此高價我很躊躇,當時打工每天的“薪酬”才兩毛幾分錢,五塊錢已相當于我全月的收入了。那人見此,便附送了《資本論》的第一卷(《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由郭大力、王亞南主譯)來打消我的猶豫。大概是為了值回付出的書價吧,我決心讀完它。
讀《資本論》還真的需要決心。最前的五章,集中講述貨幣,可把我給搞糊涂了,來來回回反復讀,大約在第三遍,才略微分清了“價值”和“價格”的差別,到大致能摸到點脈絡時,竟已費了一、兩個月。再往下讀卻輕松不少。馬克思的敘述恢宏而謹嚴,論辯充滿激情和文采,以及深刻的批判精神,深深打動了我。我買來全書的另外兩卷,整年內反復研讀,《資本論》的第一和第三卷讀了竟達三遍。
在“文革”中讀書,凌懾于“文字獄”的嚴酷,從來不敢做筆記,即使摘錄,也只原文照抄。雖說是在讀“工人階級的圣經”,我仍舊不敢記錄自己的心得。然而,我又忍不住以馬克思的批判精神來質疑《資本論》,當時因為沒有其他的書可供參照,也只能用內證的方法來加深理解。我就想了一個辦法:仿效列寧在西伯利亞流放時讀黑格爾的《小邏輯》時用的一套邊注記號來提醒自己。現在回看讀過的《資本論》三卷本,有不少橫杠豎杠,問號嘆號,圈圈點點的,還能勾起一點當時的思緒。
上文提到的“價值”和“價格”的差別,曾把我搞得云里霧里的,后來才知道,原來是經濟管理上的“哥德巴赫猜想”,至今難有定論。說句笑話,看來只有巴菲特老頭才整得明白,能在股市里游刃有余地套利于這種差別,不但把本該屬于工人階級的“剩余價值”,而且把其他投資人已經攫取在手的“剩余價值”,一并囊括。
縱然有些問題不得理解,我還是深信馬克思是個曠世偉人,這也是懷著很大的熱忱讀《資本論》的動力。馬克思的學說引起了社會的偉大變革,風涌起千百萬人的前仆后繼,以“矛盾進展”的方式著力推進了人類的文明。個人認為,馬克思在推動社會正義方面的貢獻要超過他對“經濟規律”的發現。
在一個多世紀的超級博弈里,馬克思宏大而宿命的歷史模式不斷激起豪杰們的獻身熱忱,演出新的變局:列寧鑒于“金融寡頭”的猖狂,在馬克思預言的產期很早之前就將胎兒從母體拖出,早產了第一個“無產階級政權”,然而卻無法交付它所應許的生產力的飛躍和選擇的豐富。不過其震撼所及,卻令一向為所欲為剝削的富人大為收斂。同時,資本家們也在發現,擴散和分享財富,助長有消費能力有恒心的中產階級,事實上比一味聚斂侵削勞工更能增進長期的利潤。結果是,西方社會謀求積極的響應,令馬克思的“貧困在一端積累”的預斷歸于無形;他們在市場競爭之上又引入了收入轉移分配和基本保障建設,到頭來,資本主義社會并沒有如所預期的那樣崩解。
有意思的是,博弈的雙方為了推進自己的“事業”作出犧牲花了代價后,結果反倒是促成了對方!蘇俄集團的勞工階級為建造一個新世界而備極艱辛幾十年后,卻發覺它帶來的反彈力只在推動著舊世界勞資雙方的妥協合作,使后者獲益。不過,柏林墻倒了之后,鐘擺卻在緩緩回擺:西方集團以為徹底挫敗了歷史的挑戰,可以放心重返市場的放任自由,在沒有威脅的壓力下巧取豪奪,結果社會保障和經濟平權的訴求日漸松弛,貧富懸殊再度加劇。
1994年我有幸和美國著名的轉型經濟學家G.薩克斯教授碰面請教時,曾提出自己的顧慮。東歐集團和計劃經濟的垮臺替歐美國家減掉壓力,社會平等和公義的改革因而可能懈怠下來。薩克斯教授當即予以否定,認為西方幫助蘇俄的“休克療法”對于市場經濟是互相促進的。然而里根-撒切爾以來懈怠的趨勢的確有增無減。尤其在美國布什的八年,弄到了天怨人怒的地步,不意反倒玉成了黑馬奧巴馬的當選。
讀《資本論》,馬克思的批判精神和表述風格讓我終身受用。我當時就想,有朝一日要能返回學校正規讀書的話,必以經濟學或者人的行為心理學為專攻方向(當時也曾涉獵了一些精神分析療法的介紹)。除此而外,我也學會了一點“深入淺出”的方法。也許是對馬克思的體系有了一些理解,對馬克思哲學以無產階級為“改造世界的物質武器”,而無產階級則以馬氏哲學為“解放自己的精神武器”的關系有了一些把握的緣故罷,五年后鄧小平恢復高考,這竟派上了用場。我不讀本科而跳考國際金融的研究生時,五門課考了四百多分,超出第二名至少五十分,其中《資本論》一門就貢獻了有二十分之多。
三
自修經典,指導自己的生涯安排,是一個有效的途徑;讀虛構類的書,從中汲取人生精義,每能獲益。這里同樣選四本書來談談自己的感悟。
過了鼎沸的1967年,學生都必須返校參加“文革”,隨著工宣隊和軍宣隊的進駐,“法紀”的執行變得嚴格起來。1967年整年我行了幾萬里路,遍及大半個中國,把革命烽火全然置于腦后,若沒有大串聯的難逢時機,要體驗祖國的壯闊山河是斷無可能的。本人所在的中學乃上海的市重點,極端講究階級路線,幾乎沒有“異類”能夠入讀,全班約四十人,除一個“資產階級出身”,我則以“準黑九類成分”名列倒數第二;加之學校“聯動”猖獗,理應受到同學專政的管制。
1968年被逼回到學校宿舍,每周只能回家一次。不久我就發覺感到枯索的絕不止我一個:宿舍里不少同學在偷讀“閑書”,從封存的學校圖書館里散落出來的。經央求,我交換到的第一本是李丹先生譯的《悲慘世界》第二冊,從第二部“珂賽特”開始。讀后的感受只能用“震撼”兩字來名狀。雨果對滑鐵盧戰役的描寫,內伊元帥的鐵騎沖殺酣戰,康布羅納將軍對英軍勸降的輕蔑回答,都令我大為震動,文字竟能有如此魔力。此前我喜愛的小說都是傳統的,如“三國”、“水滸”、“說唐”一類,對僅讀過的“勾里奧老頭”也印象不佳。傅雷先生上世紀三十年代初譯巴爾扎克,文氣滯塞,尚未入味,與五、六十年代在“邦斯舅舅”等的傳神譯筆不可同日而語。
我從此對洋文學是敬愛有加。雨果描繪冉阿讓攜珂賽特逃脫圍捕,越墻遁入修道院的一幕令我終身難忘:沙威一伙像獵犬般步步緊逼,在厲聲喝阻和重重黑影中,冉阿讓背貼墻角,用自己的手肘和腳跟奇跡般地攀登十數尺的高墻,然后把珂賽特提吊上去,從黑暗勢力中升華……以后我看凡是由巨作改編成的影視片,如“悲慘世界”、“戰爭與和平”,等等,都覺得徒成蛇足,反倒局促了自己的想象。
工軍宣隊不久就覺察到學生“私讀”的暗流,派出糾察隊四出清剿,被查處的學生十分狼狽,非但要認罪受罰,更可怕的,是還得檢舉書的來源。怎奈良知既被喚醒,著魔似的渴望讀書。
當時的宿舍極為簡陋,除了幾張上下鋪的鐵架床,幾乎一無所有,糾察隊隨時的突查,任何東西都無所遁形。我以一個“天才的發明”來應對,至今暗自得意。宿舍房門上原本的小窗,磨砂玻璃早已被搗碎,釘上了木板遮蔽。我在門的里側加安一方木板,但不釘死,這樣兩層木板之間便形成一個小暗箱,依門的厚度,大致可以存放二、三本書。一聞有不善者來的動靜,便立即躍起,滑動門里側的小木板,將書藏在暗箱里。大概是缺乏想象力,糾察們從來沒有注意到門上竟然還會有個小小的保險箱。于是我得以讀書依舊。在暗箱的庇護下,我用了三個月讀完朱生豪先生的“莎翁全集”。這套書是一位朋友的朋友的珍藏,劫后的余燼,碾轉借閱,自是彌足寶貴。我小心翼翼,每周換一冊來讀。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愷撒大將》,劇中勃魯圖斯在刺殺愷撒之后,對羅馬民眾演講,解釋他用死亡懲戒愷撒稱帝野心的原委時指出,“有誰愿自甘卑賤,不愿做羅馬的自由民,而愿做愷撒的奴隸?”民眾頗為所動。然而他剛離開,同為愷撒部將的安東尼一邊稱自己既無智慧,又無口才,一邊卻大肆忽悠群眾。他最有力的一招是詭稱愷撒留下遺囑,要在死后把產業分送給羅馬民眾,每人可得七十五元。民眾頓時被激成暴民,狂呼為愷撒復仇。最具點睛之妙的是接下來的一幕,旁述羅馬激憤的白熱化:詩人辛納在路邊被暴民截住,因為謀叛者中也有一個叫辛納的,便不由分說,被就地正法的場景。
《愷撒大將》寫在四大悲劇之前,但在朱生豪的集子里,排印幾乎到了最后。我讀此劇也已接近“莎劇閱讀工程”的尾聲,至此對莎翁佩服,無以復加。我當時猜想,莫非莎士比亞真經歷過英國的“文化大革命”不成,否則他對群眾的了解何其如此入骨三分?莎士比亞是不是這些偉大戲劇的真實作者,在歷史上始終是個迷。當時就有人質疑,以莎氏的經歷教育,怎么可能會有如此超凡的眼界和深邃的洞察?依據之一,便是他不可能寫出《愷撒大將》這樣俯瞰世局、洞燭幽暗的劇作,人們據此懷疑,幕后的作者應當為牛津伯爵德威爾。
1969年學校徹底關閉,頂著“知青”的名義,年輕人被驅往農村接受再教育。我不巧(或適時)得了急性肝炎,等到返回上海治療時,GPT已高達一千六百以上。住院后一天,就有一病友因GPT過高而病故。回想起來,當時我能夠坦然面對死亡陰影的,是帶到病房的書:高植先生翻譯的《戰爭與和平》第三卷。恐怕已受到傳染病毒的沾染,書主已斷了索回的念頭,因此它陪我度過了幾個月的病榻生活。反復地誦讀,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托翁作為現實手法的巨匠是無與倫比的,他文思高卓,文氣磅礴,文體清朗,文字雄健,與雨果、莎翁有如三座高峰并肩雄峙。《戰爭與和平》從第三卷開始,有托翁對歷史動力和權勢互動的大段夾議,曾引起不少人的非議。如法文大師福樓拜,對此就哭笑不得,以為累贅;托爾斯泰本人也曾游移不定,在書的各種版本里前后幾度取舍這部分的內容。后來我才明白,按以賽亞·柏林的著名論文《狐貍和刺猬》的見解,托翁是一頭多智的狐貍,盡管他愿意自己是只深邃、執著、追求單一目標的刺猬。我卻以為,即使托翁本人有心成為刺猬,也必不拘束于一只作家型刺猬,他的終極關懷和博大胸襟必不止于文學,小說不過是他目標的一個載體而已。在答復英國評論家羅斯頓的信中,托翁曾說,“我對自己是一個重要作家深表懷疑,……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百年后是否還會有人讀我的作品,……因此我不想處于可笑的地位”。
一百年后,為他的文字所折服、為他的精神所感召的,絕不止像我這樣一個失學失業而瀕臨病死的青年。我委實喜愛他的議論。托爾斯泰對歷史偉人(以拿破侖為典型)的評述中認定帝王們不過是歷史的奴隸,權威越高,越受制于各種力量的擺布,越不自由。而他的論斷“歷史,即人類的不自覺的、共同的、群體的生活,利用帝王生活的每一分鐘作為達到各自目標的工具”,也一再得到了歷史的驗證。當時的我所要追求的固然不只文字的偉力,而當時的處境,又何嘗允許人們憩享文字一端呢?從《戰爭與和平》開始,我對托翁的文章可說是有一篇讀一篇,引為精神的北辰,他的“天國在你的心里”成了我的座右銘。終其一生托翁都在致力驗證“上帝與人父子般的關系,人與人兄弟般的關系”。如若沒有天父,人和人的兄弟般的關系何以依托?在父子反目、夫婦成仇、朋友之間被迫互相揭發陷罪以求自保已然成為通例的當時,人們無可奈何地墮入無賴的境地,我從托翁的書中汲取了莫大的信念力量。
以不尋常方式讀的書尚有多本,再舉一例以為追憶。開放前的信息鉗制真如鐵桶般嚴酷,稍不慎,即可墮入囹圄。偷聽國外新聞,所謂“竊聽敵臺”者,一遭猜疑,即有牢獄之災。而在鄉間務農,地處偏遠,能逃避城市里的嚴密電波干擾,所以知青中有不少自制短波接收器,來突破障礙獲取信息。我當年自制四管(晶體管)的收音機,并繞制了一個短波線圈,以便在農舍里收聽“美國之音”之類的“敵臺”。因為是眾知青合住的集體戶,唯恐室友們覺察,故意把短波線圈少繞數圈,靠手捏緊一根拖線才能補足電容校準到目標電臺,手一松,電容隨即變更。夜闌人眠時帶上耳機,捏緊引線,“美國之音”就清晰傳來;一有狀況只需手一松,電波便跳回到“無產階級專政”的波段上去了。如此這般,在“文革”中的幾年里,竟能持續接收“反革命信息”而未遭禍害。我打著哆嗦聽到的諸如“林彪元帥在外蒙墜機”和“毛澤東的遺孀在政變中被囚禁”之類的特大消息,都比大眾早得多。
“美國之音”每天晚上在教授“英語九百句”之余,輔以閱讀節目,由何立達女士朗誦馬克·吐溫的“湯姆·索亞歷險記”。從湯姆為了逃學假裝牙疼,被波麗姨母拔掉牙齒,到誘人刷墻代自己干活還賺取利潤,初具領導氣質,到與哈克一同和印第安老約斗法,而獲得意外之財被法官收養。最精彩的段落,是哈克在密西西比大河上遨游和探監老父親,在在令人神往。何女士清新曼妙的聲音至今歷歷在耳,我也曾因之遐想她姣好的面容。后來到美國留學,才有人告知,何女士已是六十上下的老嫗,覺得頗為有趣。但不經意間,我的英語水平大有長進。1981年底留學,在美國補考TOEFL,我的考分幾乎到了六百,在同校百余名大陸留學生里是僅有的高分。這不能不說是歪打正著,“遠程電子教學”的一項副產品吧。
四
回顧個人的自學,正是在“生計無著”的最困窘的階段,讀了這些與生計無補的書。夫子有言,“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而我恰是在行無余力時學的。讀書在當時,實在是一種“自救”努力——對自己靈魂的“自我救贖”。確乎,能認明自己的處境,萌生達觀和進取的信念,即為“生計”。古人常勸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指的或許就是這層意思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