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鳳麗
2008年,現居武漢的蒙族作家鄧一光長篇力作《我是我的神》終于出版了。他在回憶這部小說的創作歷史說:“六年的時間里,我的生活一直潛藏著危機,而這本書的寫作幫助了我,它在我生命的黑色天空中劃過一道道閃電,讓我堅持下來,堅持到現在。”對于他來說,寫作是一種精神和心靈的拯救及張揚行為。四川地震發生后,鄧一光將《我是我的神》第一筆二十七萬稿酬捐贈災區,并表示“今后此書若還有稿酬則由出版社代為捐獻”。
撫摸扉頁,“我是我的神”五字立體凹凸的手感,正如小說里對“我是誰”苦苦的追尋,它已龐然矗立在讀者心里,猶如一座摩天豐碑,讓人久久走不出它的影子。作品里,宏大敘述回眸了兩代人的漫長的歲月,召喚起太多我們已忘卻了的、淡漠了的、消解了的而又似曾相識的東西,像一匹野性四射的黑駿馬,不由分說,載著讀者“噠噠”穿梭過歲月之林,看到的和沒看到的、在場的和沒在場的,都讓我們震驚良久。這使我想起電影《我在伊朗長大》里一句話“永遠不要忘記,你是誰,你從哪里來”,而作品留給我們的震驚,遠不止這些。
現代的生活特征之一就是碎片化,就像我們習慣廣告頻頻中斷劇情。科學、技術、藝術等把人類文明分割成了專業性的東西,而每一種都被認為在實質上是獨立于他物的。就像那句目空一切的自我宣言:“我就是我,獨一無二的我。”我們無意去解釋也無閑情去梳理生活的根脈連理,也悄然忘記了自身潛伏的超越的力量,物質生活方式決定了我們的精神生活方式,小說的片斷化就是我們精神世界碎片化的一個投影。然而,這本小說對我們流于碎片化的思維無意中作了一個默默提醒,提醒我們同時生活在歷史長卷中,映照出我們生活里令人沮喪的混亂。在小說里,不只敘述了一個家庭兩代人的生活,也力顯了兩代人在時代的滄桑中經歷心靈變化和掙扎、超越。早已被眼花繚亂物質生活招安的我們,曾幾何時,已放棄了對自我追尋、拒絕終極意義、消解嚴肅的痛苦。我們從上一代理想狂熱的一個極端滑向“解構一切”的另一個極端。小說里雨槐對天赫貌似矯情又意味深長的那段抒情:“人們稱他為男子漢之前,他得走過多少路?白鴿在沙灘上安睡之前,它得飛過多少條河?當他能把天空看清之前,他得凝視多少時間?……”這部小說的魅力之一在于它深沉耐心飽滿歷現了這些“多少”,展示自古人開始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生命之路。攬鏡自照,提醒當下,我們不僅生活在物質的空間的場里,也走在生命的時間的軸里;人是可以一次次自我否定,自我超越,通往心靈的自由,成為自己的神。
身為物役、心為形役的當下生活,生命潛藏的超越與逍遙的機能在悄悄地萎縮退化,小說以硬朗血性的風格赫然顯示了與我們時代異質的力量和生命別樣的瑰麗奪目。例如用天赫的形象建構的“崇高”的人格魅力和由“崇高”帶來的心靈凈化的審美功用,以至于冷落多年的奧斯特洛夫斯基說的那段話“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于我們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在天赫引用時,化腐朽為神奇,讓人忍不住熱淚噙眶,召喚出那個已塵封的年代,和我們曾有過理想的年紀。厚厚的書本帶著我們在歲月里穿行,讓我們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也勾起了我久違的感覺,重溫了中學閱讀歲月里,在翻閱《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高山下花環》、《牛虻》時,油然而生景仰和崇高之情。
“我喜歡參差的對照的寫法,因為它是較接近事實的。”這是張愛玲在《寫〈傾城之戀〉的老實話》中說的,被后人總結為“參差的對照”,“寫出現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參差是生活的常態,也是人性的常態。《我是我的神》里也布下了一張參差對照的網。然這種參差又與張派風格頗有不同,張愛玲意在從生活橫向抽出一枝一瓣窺測人性,近于散點透視;而這部小說是在長長的時間軸里縱向展示生命個體的蛻變,所以作者更專注于某一個視角的深度追尋,重在聚焦透視,這時,用參差對照來彌補視角的專一度就顯得尤為重要。譬如,小說里打造的崇高是一種極致的美,這種美最大的缺陷恰在于人物個性接近完美。如天赫,他性格豐富主要呈現是戰斗時軍人典范式舉止和在信中人文關懷及生命追問的深邃。其實,兩者都在一個向度上發力,都建構起人格的完美,使人神往之,又顯得高處不勝寒,不能“接近許多人”。而在生命泥漿里摸爬打滾的天揚的淬煉之路,就構成了他的互補和對照,同時,“就這一意義來說,每個世界觀都是正確的,然而,無論如何,每一種世界觀又都是其片面性的”。在參差中,我們領會無數片面里不同的精彩,豐富我們有限的生命體驗和基于“同情的了解”的悲憫。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明晰、朦朧皆是美,互相映襯。不同角度有不同的參差美,就像習慣縱向切蘋果當橫向切開的時候,會發現一個漂亮的五角星。從主題來看,比如說愛情,如果說天赫和雨槐的愛情近于柏拉圖之戀,那么,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天揚和雨蟬追求的是靈與肉的結合,在性靈的斗爭中尋求融合。烏力圖古拉和薩努婭的斗爭是上一代人在婚姻的保險鎖上內部消耗戰,而天揚和雨蟬是現代人在“無物之陣”圍墻外的自由又茫然,自我和他者的突圍戰。這種兩性之戰難以泯合的罅隙正像勞倫斯對愛的本來面目的闡釋:“‘完美的關系是不可能的。任何一種關系都該有絕對的限度和絕對的保留,這對每個人靈魂的孤獨是必須的,真正的完美的關系意味著一方對另一方的保留。”對愛情性靈永恒話題的探討在本書中有作者獨特的描寫和觀察,換個視角看待愛情,譬如對兩性關系借海洋陸地的生物來比擬,如用鷹和兔子,露脊海豚和領航海豚的追逐。薩努婭的新婚之夜一段:“陽光潑灑開來。格桑花痛苦地綻放著。一匹驚鹿掠過清涼的小河,躥進松油馥郁的樹林。蒼鷹箭一般射下來,凌厲地擊中長著一身溫暖皮毛的兔子。尖銳的鷹鳴聲中,一株挺拔的桃樹顫抖著飄落下無數碎紅,那些碎紅掩蔽著透明的冰凌,擁著它們順著河水流走了。”
“人法自然”,既探尋了兩性之間關系也保留了文學的美感和想象,而且性本是世間一切動物的生理反應。
無論是禪宗還是瑜伽在東方文化里秉持的是和諧,而西方思維慣常是“斗爭”,主客對立。不知是否與鄧一光血脈里流淌著善戰好勇的游牧民族血液有關,不止是愛情,這種斗爭思維彌漫在書中,有真槍實彈的戰爭,也有兩代人的戰爭,還有天揚與自我作戰等。這種思維特征源于作者對戰爭的理解,鄧一光在一次采訪中說:“還在于戰爭情結和與生俱來的戰斗本能是始終伴隨著人類生活的。……何曾擺脫過它們?生老病死是一場場戰爭,個體的成長史是一場漫長的戰役,人與人的社會關系和戰爭關系的構成別無二樣,自我內心沖突和文化的演進更是無休止的戰爭。我們的確產生和生活在有形和無形的戰爭中。”小說里,驍勇深沉之氣吹掉了時下流行的布爾喬亞溫情脈脈的面紗和文壇過多的脂粉氣,生活不只是潛波暗涌曖昧,還有光膀子上陣的赤裸裸的自我博弈,他者博弈一面,正視而不是回避,撕裂而不是自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聽到生命拔節生長、蛻變脫蛹時破裂的生命之音。
同樣,在審美風格上,宏大與細膩、血性與宛約,強大縝密的邏輯與生命中冥冥不可言說的東西,如小說里:“牧羊人一直在那兒唱著,風把他的歌聲卷得滿處都是。烏力天赫看不見他,不知道無憂無慮的他長得什么樣。大多數時候,人們總是看不見他們想要看見的東西,比如說真理,或者他們自己。”很多時候,作品留下了心靈深處的體悟,也留下了人類思考的困惑和迷茫,而這些呈現出的含混之美,正如他描述“雨蟬美的心不在焉”,這里含混展示的也是一種心不在焉的渾然天成形態。而這些都是生活里的五光十色,也正是這些參差,搭起了作品流光溢彩的湖光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