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頁上展開的角力

褚　兢

這是一部拼圖式結構的小說。

打開它,就像打開一只萬花筒,一個又一個色彩斑斕眼花繚亂風情萬象意蘊十足的圖景,在你面前一一呈現(xiàn)。

這些各個不同的圖景,跳躍著撲向你的視覺,撲向你的內心,攪起你感覺深處從未被攪動過的沉淀。

小說的字跡固然是沿著傳統(tǒng)的序列前行,但它事實上并不遵循一條傳統(tǒng)的邏輯線或情節(jié)線或情感線發(fā)展,它像一幕現(xiàn)代舞臺劇,在一片看去并不廣闊的場面上,以歷時性、共時性甚至逆時性共生的法則,演示著長、寬、高加上時間的四維空間中各成片斷卻又相互鎖扣并憑借個人想象足可無限延展的畫面。

藝術和小說不是空中樓閣,再先鋒、再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創(chuàng)作,都必須有所依憑,藝術家可以不因這一依憑而束縛自己的手腳,但無論他多么狂妄的想象力,有多大的“跳空高開”的能力,這起腳一跳,必須是站立在憑借之上的。

《虛魚》的憑借是秦亡六國那一段波詭云譎狼奔豕突兇險萬分血流飄杵的歷史,在那段動蕩的歲月中,有一些人物的形象永遠在我們的腦海里霧一般飄移。

作者選擇了其中幾個人物,讓他們從那段背景中跳出來,并作為這部小說的背景,來演繹自己的詮釋。

秦王。荊軻。燕太子丹。還有……

然而,出現(xiàn)在前場的卻是刺客、屠夫、逃將、書生……

帽州就是上演這部舞臺劇的地點,這個在天下歸并之后居然歸屬不明的城市。

小說中的各路角色各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出場,他們的行徑似乎互不關聯(lián)——社會各個層面的生活(尤其等級森嚴的社會)原本就是各行其道的。

作者用A、B線雙線并舉的手法,將各路角色各色場景羅列編織在一出背景上,如同畫家用不同色塊潑灑堆積在畫頁上。各式出場人物,他們的豪氣、他們的剛烈、他們的血性、他們的壯義以及他們的猥瑣、他們的卑劣、他們的陰暗、他們的骯臟……更加上相府千金如花之美、青銅劍器耀目之光,統(tǒng)統(tǒng)被作者以濃情和幻夢冶煉,鍛成一團強烈而濃郁的氣場。

作者不在意敘說史實,也不在意敘說故事,更沒有道德與善惡評說的意愿,他想展示的就是一個人對歷史、生命和社會可能發(fā)生的內在感覺。

在一個有深度的史學家眼里,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而在一個浪漫主義詩人的眼里,一切歷史(也包括一切生命和社會現(xiàn)象)都是心靈史。作為一個成就頗高的詩人,作者如今企圖以小說方式展示他的新的發(fā)現(xiàn),那就是,歷史的真實其實在于內心視界外現(xiàn)。

因此,小說人物和事件,在習慣了經(jīng)典文學傳統(tǒng)的讀者眼里,是碎裂的;他們的某些行事方式乃至特征,有如超近距攝影得來的效果,荒誕而詼諧,夸張而變形。

據(jù)作者自己說,該部小說其實是他的一部長篇的節(jié)選。那部長篇小說對整個秦帝國時代的歷史敘述作了根本性顛覆,這里僅剩的區(qū)區(qū)四萬字雖無法展示他的龐大企圖,卻透露出他的創(chuàng)作觀念和文學野心。

作者深受卡爾維諾、博爾赫斯等文學大師的影響。這兩位大師一直把文學當作解構的事業(yè),并在這種解構中重建文化的觀念。解構需要破壞,也需要建樹,但前提是破壞。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表現(xiàn)形式成功地把他們的觀念注入到陷入貧血的小說寫作中,因此而獲得巨大的聲譽。

程維的小說寫作固然借鑒了西方大師的理念,但他的敘述背景、敘述立場包括小說的標題,卻帶有東方文化的強烈印記。

以一個詩人的姿態(tài),程維小說同樣保持了對于語言和詞語的高度崇拜。在中國當代文學中,最能體現(xiàn)先鋒氣質的就是詩歌。語言的狂歡是詩人程維的酷好,也是小說家程維的酷好。請看他是如何把語言的表現(xiàn)力使用到極致的:

滿是血絲的眼里噙著淚,兩顆眼珠似在血水里沉浮、掙扎。

紫捷咕地笑起來,像放一串古怪的響屁。

此時天空猶如女人的臉色,敷著薄薄的一層胭脂又帶著琢磨不定的神情。

……

就一般讀者來說,這部小說,對其閱讀經(jīng)驗、鑒賞能力、審美感覺顯然是一項挑戰(zhàn),正因為此,讀者和作者的角力,將在紙頁上展開……